第193章孤女
第193章孤女
在阿妤一头迷糊,一脸懵懂中,我拉着她往我们曾经一道宿过的西侧厢房门口走了过去。
那曾经是月儿表姐出阁前住过的屋室,在我们与阿父到来后,成了寄人篱下的篱墙,再后来,我们送走了阿父,那里盘旋着压抑的哭声,而席下的地总是湿漉漉的。
再后来,那儿少了一个人。
又少了两个人。
从舅父手上买下这屋室的人,没能像庭中的枣树,在垂暮之年,重新焕发生机,也没能像遍地横生的青苔,迎来人生的第二春。
乔迁之喜后,他换了两任妻室,一个是桃李之岁,一个方到及笄之年,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第一个用了三十石粟米的聘礼,第二个,家中盲父哑母,更贫苦些,只用了画在空气中的香甜的饼子。
听说二人都是身子壮实,圆脸翘臀,看上去极好生养。可一个过门后,腹中四五载没有动静,被六旬年岁的夫君思及“定是年岁稍大了些”,但因样貌过得去,弃之可惜,转头送给了太守府邸看门的小厮做续弦。
另一个命格极贵,入了宅院,不足一年,将她将近七旬的夫君克出了十病九痛,两年不到,则眼歪口斜,三年之后,蹬腿归了西天。那女子当夜卷了细软,恍如频见于山阳的黄龙一般,倏忽不见了行迹。
男人的四个侄儿三个侄孙两个侄曾孙,闻讯寻来,见到四壁空空,环堵萧然,当场洒了泪,哭他们隔了一层血缘的叔父、大父和曾祖,是遭毒妇残害。
他们甚至去到了山阳郡的太守府邸,求沾亲带故的太守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深明这个道理,但无论如何,要将十来个钱匣子里空了的金钱讨回——看门的小厮却翻了白眼,不做通传,只道:太守晨时小睡,午间休憩,黄昏安歇,不得叨扰。
“那,那,那中间的时候呢?”那些人转过了脑筋,七嘴八舌问道。
“太守诸务缠身,哪有闲暇?!”小厮一时愤慨,作出了赶人的架势。
“这……这……告诉你!我们的叔父可,可是太守的亲眷,是太守的亲舅父的……”“堂叔父”、“大父”、“曾祖”与“亲眷”、“舅父”重重交织在一起。
“堂堂一郡太守,哪认识你们这些拐了几十道弯的亲眷?什么人都敢称是太守亲故,什么人都敢往太守府邸里来,以为这是哪里?乡野里的市集?还是说媒人家的门槛?”看门的小厮发了怒,不肯再多废口舌,朝他们的鼻尖指了一圈,几乎戳到那些人的眼里,“若是再来一遭,一并视为广汉乱民,抓获了送到都尉跟前。”
“我们是讨公道,怎,怎,怎算是乱民?”
“哼,抓捕乱民,管你是谁!多一个不多!府衙的吏卒,如今正愁抓得少了!没法儿跟朝廷交代!我若报你为乱民,你猜太守,还有都尉,是信呢,还是不信?”
望着这些人悻悻离去的背影,那小厮还不解气,接连在身后“呸”了两声。
他们于是为这两进的屋室,还有百亩的良田,斗成了乌眼鸡,争得天昏地暗。
抢那牲畜时,牛发了脾气,撞到了西翼的墙,而猪飞奔而出,拱坏了堂屋的门,雏鸡飞到了刷过黑墨的梁柱上,变成了乌鸦,野犬趁机跳进墙内,将搁在案几上、人来不及吃的胡饼饱食了一顿。
这些侄儿、侄孙、侄曾孙,一个被牛撞到了腹,一个被猪顶到了肺,一个被鸡啄了头,一个被狗咬到了腿,一个被青苔滑哧溜了脚,终于想起来,将凉了一旬、已经开始口眼生蛆的那位屋主,也是他们的堂叔父、大父和曾祖,用破席子一卷,丢到了荒郊野岭。
月明之夜,半途听见了狼嚎,手脚一颤,再低头,席子里的堂叔父、大父和曾祖已经顺坡滚落,不见了踪影,惊惶离去之时,又有两人伤到了腰。
他们哎呦叫痛,称道不详,这才想起来兄友弟恭、孝悌之义,要将宅院尽快脱手,好分了钱离去,哪怕一屋狼藉,墙垣损毁,梁柱摇摇,又因染墨的乌鸡夜半从梁上飞下,惊了四方野犬一齐狂吠,将另外两人吓出心悸,从而流出了闹鬼的传闻——这宅院至此,除却地皮,已经不值几钱。
我派封邑的邑令将这宅院买了下来。
连同前后邻人的屋室,都一道买下,打通在一起,将两进的宅院扩成了五进——左邻右舍正苦于此间闹鬼的传闻,有的惴惴不安,在屋后的溪流瞧见了辞世人的面孔,有的坐卧不宁,在夜半听见了逝者的呜咽。因而一个个,都将前来询价的来客,视为了救世的神仙。
而后,我令人简单修整,重砌了墙,糊了窗,加固了梁柱,添置了竹榻案几,陶盘瓦罐,布帛米粮,收拾停当,用来收容孤儿,尤其是无家可归,亲友不善的孤女。
西厢房的门半敞着,往里看去,屋里设了几人宽的竹榻,排列得齐整,这正是方才那位豆蔻之年的女子与童龀之年的女孩一同出来的厢房。窗下一个掉了漆的案几,像是先前在堂屋里摆放的旧物,上头堆叠着绢帕与五色的丝线。
钻入窗缝中的风将一方帕子吹落到了我们的脚下,阿妤拾了起来,只见那上头绣着歪歪扭扭的卷云纹。她恍惚间失了神,而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云卷云舒,飞也似的携去了八年多的光阴。
“你们是谁?这,这是我的东西。”
那豆蔻之年的孤女来到了我们的身后,怯生生地问,后面跟着同住一室的五六岁的小女孩,胆怯地拉起了姐姐的衣襟,往后退了一步。
“哦,我们刚到这儿,不知道……”阿妤回过了神。
“是,是新来的姐姐么?”豆蔻之岁的女子眉宇松了。
她将身后的女孩拉了过来,护在了自己的臂下。
“小二不怕,大约是新来的姐姐。”她边说边在臂下的女孩眼前摆了摆手。
见那孩子怯怯地擡起眸子,不言不语,她又宽慰道:“不怕,这儿好,又有阿姊在,无人再会打你的。”
她空着的一只手在空气里划过,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羽翼下的小女孩有了笑影,咿咿呀呀出了声,露出了豁齿和磕断了一半的门牙。
阿妤也笑了,同样在空气里比划了几下,两个女孩笑得欢喜,一个鼓掌,一个雀跃。一脸懵懂的人换成了我。
阿妤在我眼前晃了晃那方手绢:“姐姐,我说的是,我是新来的教刺绣的姐姐。”
她转身摸了摸那小孩的头,问向豆蔻年岁的女孩:“这刺绣,是你自个儿学的么?”女孩点点头:“只是小时候,见阿母绣过。”
“你阿母……”阿妤不禁问了一句,但很快收住了声,转而道,“你天资聪颖,我像你这年岁的时候,可是绣得连这一半好都没有呢。”
这并非全然的恭维,那时在闻道乡,我们一贫如洗,连五色的丝线都是凑不齐的,我为阿妤胡乱绣的磐囊上,并蒂莲是素白,红日则是用凤仙花汁染的。
“白色意味着纯洁,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我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哪怕菜叶子上沾了泥,只消洗一洗,菘菜也还是菘菜,仍是一道美餐。”豆蔻年岁的阿妤欣然奉承,笑弯了双眼。
眼前的女孩含笑瞧着自己身旁的哑妹。见她正出神地瞅着阿妤手上卷云纹绢帕,还有阿妤从自己的袖中露出来的半幅并蒂莲纹绣的丝帕,夹着金丝银线,在日中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咿呀了两声,眼神生出艳羡。
“阿母生小二的时候,流了许多血就死了,阿父续娶的女人,不喜我和小二。尤其是小二,总挨打,那女人骂她听不懂人话,教她往东,她往西。可小二生来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怎么能听懂她说的话?”女孩心疼地望着小二,“她胆子小,可是乖得很,小小年岁,扫地,洗衣样样肯干。那女人还骂她,只会吃饭,是赔钱货,连卖了,都是没人要的。我护着小二,她就连我也一块儿打。还让阿父也打我们,用棍子打,用鞭子打。”
阿妤正倒吸了一口冷气,眸中不忍,又听见女孩道:“好在,我们来了这里。”她搂紧了自己的女弟,“来了这里,什么都不怕了。”
顿顿,她又对阿妤道,“阿姊,你来了这里,你也莫怕。这儿几乎都是女娘,是一个良善人建了这里,听说,也是一个女娘!我们都说,那一定是一个仙女!这儿来的,也都是良善的人。”
阿妤眼里似乎有泪闪了闪,对那对小姊妹道:“走,进屋里,我来教你们,卷云纹,还有,云龙纹。”
堂屋已经空了出来,两位年稍长的女娘利索地收拾了案几,又在老妇的吩咐下,盛了麦饭,置在案上,整齐地摆放了竹箸,麦饭在陶碗里堆得很满,旁边还有一小盘炙肉,以及腌渍的菘菜,和腾腾冒着热气的韭卵。
一会儿,只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娘兴冲冲从外头飞跑了进来,喘着粗气,脸颊通红,将一壶酒递给了布菜的阿姊。那阿姊笑着摸了摸女孩的脑袋,捏起一竹签子炙肉递到了她的手上,女孩欢欣鼓舞,细细咬了一小口,擡头望一望阿姊,见到阿姊的欢颜,又咬了一小口,直到竹签子上不留一丝残余,连着油都舔尽了,才雀跃着出了门。
而公子……我四顾寻了一圈,只见老妇拉着公子在一处廊下聊得甚是热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