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神仙
第192章神仙
无关天下,只关心你我。
这句话一直盘旋在我的心里。
无关天下。
只关你我。
若能这样。
多好。
过了几日,我们一道踏上了回淮县祭拜父母的路。长安往淮县,会经过豫州,马车飞驰在官道上,似是将我们的过往人生,潦草而急促地倒叙了一遍。
阿妤本像*一只出笼的鸟雀,远远指着山上的一处红云,道,那花的果实碾碎了,敷于伤口,可以消肿止痛;又指着官路旁的树,称,那一串串垂坠而下、铜钱似的叶子可以入粥,而旁的树的春花,可以煮出香喷喷的麦饭,可树底下看似长得肥硕令人垂涎的灰菇,则会使人食之目眩。
再往前的河流,夏日里浩浩汤汤,像是天堑,八年前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让这河吞了两户农家的屋室,一入秋这河又枯了浅了,残破的土屋重新露了影,除了顶上厚厚地积了些泥沙,好似从不曾消失过——只是被水吞了的人,再也不见其踪,没被水吞去的人——那是两个垂髫之期的小娃,也很快没了影。
再远一些的山,野牛似的匍匐着,那里竹林苍郁,春日里随处可见鲜笋,却鲜有人至,只因上头有成群的野狼,明月夜里,嚎声凄厉,令人胆寒。有人在那里见到过破烂的衣鞋,皆碎成了齿状。那时,说话的人说到此处,眼眸映着青天,成了碧色,咂嘴抽了一口寒气,露出了上下两排尖利的牙齿。
不过,越靠近淮县,她的话越少,渐渐倦了,不再说话,当那街市上的喧嚣声远远入耳,也不再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瞧外头的热闹了,而是佯装闭目养神起来,眼睫却是不时簌簌颤动,像是旧日的梦去而复返。
那厢陛下也在前头的马车上闭目养神。
罢废昌陵之后,他的心绪跟随之而来的凉秋一样萧条了许多,合卺礼让他短暂欢愉,但更多的是予我的欢喜。出于对我独行的不放心,另一方面也是想从案牍劳形中换一口气,他答应同我们一道微行。
我对淮县的记忆却并不深刻,自从寄身于舅父家的屋檐下,每日便被阿父的汤药与屋室的洒扫占满了。
那样的日子也飞也似的过得很快,半年的光景,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影儿,和空气里的涩味——来自草药,也来自陈腐的梁柱。街市上的热闹与喧腾,隔着蒙了粗布的窗,隔着简薄的木门,只在耳中,不在眼前。
如今隔着车帘,间着马蹄声,再次入耳,我好像也失去了瞧上一眼的兴致。
直到翌日,阿父阿母修缮过的坟茔出现在了我们跟前。
哪怕修缮过,这里也依旧是不起眼的,没有高大墓园,更不设守墓之人,唯有新立的墓碑没有沾染荒草野地的一丝碧色,洁净而突兀地立着,远远便入了眼。倒教人不用问路,就轻易找到了去处。
当然也无需问路,这路刻在阿妤的心里,即使幼木一朝参天,衰草长成了绿荫,黄土覆上了青苔,于她而言,这路也像是昨宵刚刚来过。
昨宵……
我望着她走在前头的背影,想到,昨日到达淮县已是更深,我们下榻在郡邸。郡邸的小厮已经昏昏,打着长长的哈欠,例行问我们姓甚,来自何方,什么关系。
我刚开口道:“这是王……”却被陛下打断:“赵,姓赵。长安人士。”
顿顿,他搂过我,“这是我的妻子,还有一位是——”他望了一眼阿妤,沉吟道,“妻妹。”
等收拾停当,灭了灯火之时,我偎依到他的怀里问:“为何今日陛下不再用王公子的化名?”
他将我圈紧了些:“嗯?微行在外,该唤我什么?”
我微微脸红:“嗯——夫君为何今日改了赵姓?”
他笑了笑,因几日的旅途劳顿,已经合上了双眼,声音困倦:“到了你的地界,随你的姓,有何不妥?”
“我的地界……”我顺着他的顽笑,枯笑了几声,想到此处确实有皇后的汤沐邑,也不算说错,又见他翻了身,从我身下抽出了手,“何况,王氏……你知道的,朕,恨极了王氏,恨极了王姓。”
这声音梦呓似的,他已在我的身边入了梦乡,留我在黑夜中睁着眼。
月色如银,被简陋的窗纱滤去了光彩,只在窗前留下了一方昏昧。阿妤宿在对侧的屋室,早早灭了烛火,没有了声音。夜风撩动着屋外的树木,疏影也横斜着入户,将那块巴掌大小的月色映得更暗了些,月也倦了。唯有风不知疲惫,带着疏影不停摇曳着,像极了纤瘦的人踪。
看着看着,我也昏昏了起来。
沿着幽僻的小径而上,视野稍稍开阔了一些,草木修得平整,桂树都是一水儿的高。这齐整的树列,让我再也辨不出阿父最初在阿母的坟茔旁手植的那一棵。
墓碑前有瓜果与鸡豚的痕迹,不难猜是那些县令县尉,以至郡守都尉受了修墓之命后的奉承之举。
不过瓜果早已干瘪,被最先到来的虫蚁和鸟雀吃得千疮百孔,鸡肉与豚肉只剩下了些许残骨,不知落于了从哪儿闻香而来的野犬野狼之口,或者是,过路的流民。
我与阿妤在那里站了稍许,阿妤捧起一抔土撒到了阿父的坟冢上,我见着有泪滑落到那泥土里,她再度仰脸,却挂了笑:“阿父,阿母,姐姐当皇后了。”
我学着她的样子,将一抔土撒了上去,然后向着墓碑道:“阿父,阿母,我和阿妤,在一起,我们,都好。”
“阿母”这两个字从我的口中说出来,生疏得很,落入了没有回音的空寂,但风里飘来桂子的香,好像将那空落落都填满了。
我们依次拜了阿父,阿母。阿妤却向前几步,在一个不显眼的土丘前止了步。然后往那里也盖了一抔土。
“这里是……”我的话出口了一半,被风卷了去。
“姐姐,这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阿妤没有回头,但还是听见了我的话,她的头依旧垂着,“他死了,他教我不要停下,不要回头。我终究还是回来了。姐姐,我有时候还是会不解,他究竟有没有对我说过这话。他被一把火烧得干净,什么都没留下。这里,只有我昨夜从那儿的空地上寻得的,一捧土。”
我上前拍了拍她的肩:“阿妤,我们去那旧宅看看吧。”她侧了侧头,似是将泪和委屈都洒在了那黄土上,我又道,“那里也是阿父阿母的旧宅,是,咱们,幼时的宅子呐。”
我对那宅子的记忆,只有短短的半年,纵然如此,那两进的宅院也与短暂记忆里的模样不尽相同了,看上去,与周边的屋子连在了一起,显得阔大了不少,已经不止于先前的两进。
庭院里一棵树笔直又苍翠地挺立着,与残存于我模模糊糊的记忆中的半枯萎的枣树不同,秋风没来得及染黄或是卷走它的绿叶,它满头青翠,从墙外探出来,树干上沉甸甸地坠满了青色的果子。墙是新砌的,与那山上的墓碑一样,洁净而突兀,一直向旁、向后蔓延,融在了街巷上。
绕过这墙,东侧可见一小片焦黑的空地,看起来荒废了许久,无人踏足,只有瘦犬夹着尾巴,呜咽着,一圈一圈绕着觅食。
阿妤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许久,像是在看那野犬,像是在盯着那黑土。我想象出了这里原本的模样,两间夯土房,一个灶台,一顶竹榻,一床蒲席,一堵矮墙,风呼啸着穿堂而过。
我帮阿妤拢了拢外袍,她缩了缩脖子,回过神来,朝我一笑:“姐姐,看过了,走吧。我们离开得太久,姐夫,该急了。”陛下虽同我们微行,但拜谒我们的亡父亡母,他自然是不适宜同行的。
“不急。”我拉过她的手,慢悠悠地往宅子的正门而去。
犹记得我们河平元年初到此地,阿妤习惯了闻道乡的草庐,看什么都新鲜,从那病恹恹的枣树下捡起一颗青枣,往衣襟上随意擦擦,就往嘴里放。“不好吃,干巴巴。”她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声音嘟囔着。
闻声而出的是一张冰山冷脸,这冷脸在认出阿父和我们的瞬间,消解了寒冰,然而,正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三尺寒冰若要消融,也绝非瞬时之功。脸上虽扬起了笑意,但双眼还闪着寒冰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