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合欢
第191章合欢
朕执德不固,听信将作大匠解万年之言,昌陵三年可成。然作治至今,中陵、司马殿门内尚未加功。天下虚耗,百姓罢劳,客土疏恶。朕深感其艰,夫‘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故罢昌陵,及故陵勿徙吏民,令天下毋有动摇之心【1】。
……
阿父被追封为了关内侯,他与阿母的坟茔将被修缮。
自阿妤离开后,那里已经成了荒秽,桂树在严冬中枯萎,又被新一年的春风吹得了新生。碑在风吹雨淋中成了朽木一块,辨不出字迹,令淮县县令,带着山阳的郡守、郡丞以及一众工匠几度走错了路。
不过,我以“不愿扰了地底下的安生”之名,只使人重新立碑,清了杂草,在那坟茔的四周多植了几株桂树而已。
陛下蹙了蹙眉,只道是如此太过潦草简陋:“关内侯,更是当今皇后的阿父,生前当食邑千户,身后也该起大冢,立宗祠才是。”
我一笑,用一个吻堵住了他的嘴,直见到他神色渐渐舒然,才道:“陛下,你知,我不信鬼神之说。而思念更不在这些外物之上。那儿本就树林幽密,是最好的屏障。阿父生前从来不愿烦扰了他人,只求安宁。况且……”我拉着他的手,恳求道,“我想,早些和阿妤一道回去祭拜。”
有过上次的意外,他并不放心我微行出宫,哪怕阿妤帮腔,长安与淮县之间的路,她熟稔于心,知悉哪里的山会有猛兽,哪儿的土丘易藏穷寇,即使多年不曾踏足,这路,这河,这山,都在她的心里,一遍一遍默念。
这使听话之人更为惊心,但同时也不乏动容。陛下最终松口,但上次的情形令人心有余悸,他思忖着,缓缓道,当布置比之前多一倍的暗卫,随行之人也需由司隶校尉一一查验,连着他们亲近结交之人,也当查明底细,唯恐包藏祸心。
“更重要的是,”他望着我,神色肃然,“无论去往何处,都不得离开护卫,更不准,私自漏夜出行。”我笑着一一答允了下来。
“且,需等秋凉时节再出发。”他又沉吟道。我心里打鼓,料想他因罢废昌陵,尚有诸多要务缠身,阿妤已经含笑行福,先一步向陛下称了谢。
她的笑在脸上,欢喜也在脸上,已没有了一开始入宫,或是初封婕妤的时候,那苦中作乐的样子。
这笑,因阿父身后得了荣光,舒展了些,随着我册立为皇后,又舒展了一些,最后又因不久之后得以回乡祭拜父母,展成了弯月。
随着笑容的舒展,宫里的生活看起来也适意了许多。
阿妤时常在昭阳宫的庖厨之所捣鼓春日新鲜的吃食,方壶与蓬莱山上的嫩笋与野韭,甚至于阴湿之处,不起眼的薜荔,到太液池上遍栽的莲,都有了它们的用武之地。
以至于她穿着织室新制的薄衫——元日之后,我已不许她再着我的旧衣。而且既有了婕妤的身份,她也对这宫中的富贵渐渐安之若素——衣衫上头是她一次次亲往织室,花了月余的工夫,指点那些绣工,换了无数的样式,才得的栩栩如生的并蒂莲,口中哼着“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乐府新曲儿,行兰舟于池上,找寻湖中央的嫩藕时,将自己变作了莲池中开得最盛的一朵。
行船的宫人看直了双眼,眼珠子掉在水里,手中的船桨差点也滑落在太液池中。
恰在湖畔散步的卫婕妤愣了神,抖落了团团如月的合欢扇,恨恨道:赵氏妖女,名不虚传。
尖言冷语落到阿妤的耳中,她不以为意,只随手教宫女送了一份没有去心的干瘪苦莲到锦安殿。
而她送去宣室的莲子羹则改进了不少,炖得软糯,又放置温凉,入口清甜,再加上一碗冰镇过的木莲,让陛下在朝务繁杂的燥热中展了颜。
等陛下将近人定时分来章华台的时候,亦赞不绝口:“你的女弟心细如发,又极有巧思。”
见我只是随意“嗯”了一声,并不因他夸赞她人而欣喜,反而问道:“陛下夸我女弟,何不去昭阳殿,来我这里作甚?莫不是嫌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有洗手做羹汤?特特说来与我听的?”他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朗声笑了:“这是醋上了?”
随即,他端详着我的脸,又抓起我的手腕,上下抚摸,“依朕看,这般纤瘦,没有饱食终日,倒是尽顾着喝醋去了。”
我佯装气恼地推开了他,他又笑,“朕的皇后,刚理六宫事,颇为辛劳,何须亲自做羹汤?你且等着看,这般心细,这番巧思,都是为谁?”及此,他很快收住了话。
“这是何意?我可不曾吃到一口莲子羹汤与木莲。”饶是我求了半日,他也只是笑而不言。
直到秋风乍起,夏日的罗裙已需换作秋日的衣袍。织室忽然往章华台送来了层层叠叠的厚重锦衣。
我不记得自己何时曾令织室裁制新衣,一头雾水,送衣来的宫人却只含混道,皇后之尊,衣衫另有仪制。
皇后的入庙服饰,是绀上皂下,蚕服,则是青上缥下。这是我所知的。而眼前的,却不似这两者。
含着对这仪制的疑问,我将衣衫展了开来,看到的是十二色的重缘袍,玄𫄸为主,衣袍的交领、滚边与大带都是正红,领子上满绣龙凤鸾鸟,而蔽膝的滚边则绣着并蒂莲——正是阿妤夏衫上的纹样,只是用了朱红,花萼用了金线,远看又是万寿纹。
此时少府的宫人求见,我忙令人进来,入目的,却不是先前我要求由皇后所属四十县汤沐邑的邑令与邑丞转交的账簿,因勃海、清河河患,我欲以私钱赈济受灾民众,出一份绵薄之力。
眼前却见,煌煌的金簪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其上有凤鸟含珠,九花缠绕,另有同心七宝钗,白玉耳珰,令人目不暇接。
“这是……”我的疑问尚未出口,移目却见织室另一位宫人手捧的衣衫之下有一柄龙凤呈祥的朱红绢纱便面【2】。
而阿妤鸟雀一般飞了进来,笑得得意,眉眼弯弯。
陛下说,他要许我,真正的合卺之礼。
*
八月己未,秋入云山,天清气朗。
驰道两侧宫人如织,六宫妃嫔与朝臣女眷乌泱泱一片,更是几倍于元日之数。她们皆着盛装,朝着章华台的石阶引颈,东斜的阳光渐渐升到日中,跃动在各人脸上,点亮了她们的眼,点亮了她们的笑。
我穿着繁复的喜服,手执朱红的便面,由阿妤扶着,缓缓下了台阶,耳边只听得步摇上的凤鸟口中衔珠与周围的九花轻轻相撞,不由握紧了阿妤的手,暗生紧张。
阿妤笑得欢喜,日光跳跃在她的眼里,点点发亮,竟像是喜极而泣的泪。
我上了御舆,鼓乐车在前,身后仪仗卤簿几百人,蜿蜒曳出了长尾,章华台到椒房殿的五里地,一夜之间生出繁花。
御舆缓缓前进,晃悠悠,像是船行水上,惠风扑面,卷起皂色与朱色的水波。
等这水波终于从章华台的中庭渐渐淌尽,最前头的车舆已经到了历经八月,修缮一新,不久前才竣工的椒房殿。
殿前的双阙巍峨立着,日中的光将它们的影子收短了,而鼓乐声愈高,震走了碧霄些微的云彩,使得眼前更加澄明,驰道变宽变阔,成了一望平坦的庭院,尽头连着直入九霄的白玉台阶,阶上一人身着衮冕。
我下了舆车,轻掖起衣袍裙裾,踏上雕龙绣凤的御阶时,他含着笑,十二旒珠映入眼眸,闪过惊艳,上前相迎,郑重地向我伸手。
十指相扣。
“紧张么?手心都出汗了。”陛下笑着问道。
我微微仰脸,朱色的便面在我的双颊映上红云:“才不是呢。是这衣裳,太厚了些。”
“到了里头就不热了。”他牵着我的手款款步入椒房殿,而身后占满了宫阙庭院的皂色与朱色水波一齐发出铺天盖地的声响:
“陛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