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黑影
第190章黑影
陛下的手在我的背上一滞,又滑了下去。
半晌无言,他将我安置到了榻上,我勾住他的脖子,他顺势倒在了我的身上,不过落在我额头的,只有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姝儿,你太累了,早些歇息吧。”
我没有松手:“陛下要离开吗?”同时,恳求似的望着他,“我怕,怕做噩梦……”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倦怠似的一笑:“朕不走,朕守着你。”
“我原以为陛下今日不会过来了。”
他一思忖,刮了刮我的鼻尖:“你女弟的醋你都吃么?”
我推了推他的胸口:“我吃的醋是,阿妤为你做了吃食,留于我的,却是……冷炙。”不算残羹,炙肉却确实是冷了。
他一笑:“这吃食倒是妙。阿妤虽不懂诗书,不过,同你一样,心思极巧。”
“她送来的,有一碗是莲子糕。闲话间,谈及你们年少之时,自比并蒂之莲。可惜时值春日,并无新鲜莲蓬,便以稌染了青汁,捏成了莲蓬的模样,更令人称道的是,里头确有莲子,裹的却是豆沙蜂蜜。”
我故作艳羡地叹道:“阿妤手巧,自小在做吃食上,比我有造化得多。可惜,我这个姐姐倒没有口福。”
他的唇角与眼角一同扬起:“是啊,这是特地为朕做的。”
在我撇嘴之时,他刮了刮我的鼻尖,收了那洋洋得意的笑,道,“莲蓬多窍。近日宫内宫外有些流言,她做这糕点,难道不是怕朕多心了么?”
我听见“流言”这两个字,忙坐直了身子:“陛下这般想,或许才是真的多心了。莲蓬多子,或许是阿妤在恭祝陛下与王美人喜得龙子呢。”
“王氏之子*,是喜,是祸?”他嗤笑了一声,自嘲似的低声自语了一句,“是朕之过。”
我因失言噤了声,又听他道,“罢了,不提这个。你的女弟,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碗莲子羹。里头用的是去岁晒的干莲子。你说她在做吃食之上,极有造化,可是这莲子不曾去了心,是苦的。炖得时辰也差了些,是硬的。”
我微微惊愕地望向他,想到方才落肚的炙羊肉也稍过火候,心里思忖,阿妤大概因这流言蜚语而心不在焉。不过瞧见陛下脸上并无愠怒,容色和悦,看起来并不介怀,也没拘于方才不慎提及的王氏之子一事。
只见他继续说道,“她称自己不如姐姐心思细腻,亦不及姐姐外表坚强。话虽如是,可她却又能做出那般精巧的甜食。朕知道,她不过是想借此,告诉朕,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娘,既选不了自己生于何处,也选不了自己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停顿了稍许,“姝儿,相比这些流言,她只担心你会因此多想多虑。”
我摇摇头:“阿妤受过许多的苦,她不曾说出口。我是她的姐姐,是她的至亲,即使,即使是萍水相逢之人,怎能因她受过的苦,受过的罪,去指责她,嫌恶她,弃了她?陛下,这是苦,不是错。”
我的手滑向腰间,不由地摩挲着那儿挂着的舞人佩。
翘袖折腰的舞人十分温润,被工官的巧匠打磨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棱角,摸不出是纤还是丰,而那面目只是淡淡的印子,飞入鬓角的眉,高耸入云的鼻,好像轻易就能被指腹抹去。
他看着我的眼睛,柔声道:“她是担心你,因此生了不忍,生了担忧。你说过,你甘心被卖,是为了让你的女弟,有一个安稳的前程。可她终究,辜负了。”他停顿了一回,补上一句,“若,真如流言所谓的那样。”
我从这目光里知道,对这流言的真假,他早已了然于心,甚至早在这流言之前,便从廷尉或是司隶校尉那里知晓了一切。眼里忽然涌出一汪泪:“无论流言如何,无论她是谁,无论她什么身份,我只消知道,她是阿妤,她只是阿妤,我的女弟。”
她是阿妤,她只是阿妤。
我不知不觉攥紧了那个玉佩,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他察觉了异样,握住了我的手:“姝儿,你怎么了?”
我慌忙别过头:“是,是这玉佩硌得慌。”
他低头,欲将我的玉组佩解下,但拉扯两下,绳结纹丝不动,干脆连着腰带一同解了下来,“你方才说的对,无论流言,无论身份,她都是你的女弟,而你——”
衣衫松了,渐渐剥出了赤条条的我。他靠近了我,呼吸落在我的耳畔,而双手从我的颈上一路向下,带来令人战栗的热流,“无论外头怎样,无论他们怎么说,贬损,或是轻蔑,”春日的衣衫翩然飘落,佩环的杂音隔绝在了层层的衣衫底下,“你都是姝儿,是最好的、朕最为心悦的姝儿。”
是啊,我是我,我是赵姝。
只是赵姝。
我抱紧了他。
“你知道,朕欲立你为后,朝中反对之声一直不绝于耳,说什么‘腐木不可以为柱,卑人不可以为主’。出身无法选择,但出身,又能决定什么?更何况,没有的,朕可以给。”他低下头,看着我,“姝儿,朕已拟诏,将你的阿父追封为关内侯。”
“我的阿父,只是农人而已,无功于社稷,怎能平白受了侯爵?”
他摇头:“你阿父之功,是无量之功,他生养了,大汉未来的皇后。”
“谢……谢陛下。”我嗫嚅着。
“你该谢你的女弟。若不是她的吃食,她的话,朕或许还尚未思及此处。”
而他轻抚着我的手,直到摸到了掌心的旧伤,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道:“对了,倒是有一人称,婕妤赵氏,品性纯良,受赞于六宫,当继后位。你猜,此人是谁?”
我摇头表示不解,心里有了诸多猜测,又一一否定。
昌陵一事尚无眉目。而太后那儿,成都侯夫人虽使出浑身解数,数月努力,使得太后在提到我的名字时,不再冷言冷语,以“卑贱之身”或是“舞女”相称。当然也有可能是阿妤曾为舞女的传言落到了她们的耳中,转移了一部分的怒意,也使人注意在言谈间将这称呼稍作区别。
但王美人在长乐宫将养,孕中不适,使她难进水米,形销骨立,不时泪垂,这在太后眼中,成了高门贵女失去皇后之位,反被卑贱之人踩在脚底,而伤心欲绝,悲痛难耐的例证。
“这赵氏姊妹,专宠后宫,祸害皇嗣。”她愤愤地丢下这句话,大概因陛下不再跟前,而心疾之症也不奏效,于是,这话中气十足地落了地,又随着七嘴八舌传入了各宫,几乎令人以为另一场巫蛊祸起。
这般看来,料想成都侯也绝不会贸贸然与大司马车骑将军与王氏太后唱起反调。
我茫然问:“是陛下的……亲信?亲随?”
他闻言,忽然笑了:“你想说,是那些只知讨好朕的,佞臣?”
我慌忙欲否认,又听他说,“此人是从军之人,素来忠直。”
在我的目光里,他缓缓说出:“是马婕妤之父。”
我一时惊愕,抽了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马婕妤的阿父……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