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信笺
第199章信笺
飧时的伙食,除了大母的胡饼,还多了烤炙的马肉。
可惜,他白日里送上的河山实在沉甸甸,坠入肚里,重有千钧。日昳时分的出行,让我口干舌燥,多喝下了两壶茶水,而腹中的山峦盆地浸了水,将版图轻易扩大了一倍。
于是,到了晡时,即使飘香十里的胡饼也失却了应有的滋味。
而那匹跑死的灰马的双眼,从血红色变得白硬,总在我的眼前。
我随意吃了两口,隐隐的酸味,让人几乎兜肚连肠吐出来,连胡饼中包着的一汪蜂蜜,也像是一口咬破了眼珠,便意兴寥寥地停了箸。
不过,孩子们惊叹不已,欣喜异常,大快朵颐。
小五直到昏昏睡去,躺在大母的臂弯里,还咂巴着嘴,含混念叨:“马儿跑得快,马肉香又甜,小五食马肉,明日飞马登山巅。”
而大家最新亲近的人,像这匹通红的炙马一样,被团团围在了中间,脸在一阵热气,与一片热切中红了些许,但彼时连伸手捂领子的空隙也没有了。
当然他也无暇顾及,除了满绣的衣领、衣襟之外,那素缎的衣衫上,落下了一个个油乎乎的手印,湿漉漉的指印。
小二的一口马腿肉不慎掉在了公子的膝上,于是那里又多了一个小小的沾了花椒盐的唇印。
小五一只手牵着竹马上的缰绳,一只手高举着插着炙肉的竹签,演练明日骑行飞登山巅之时,又将一串马颈肉碰翻在了公子的背上,而五岁稚童忽变得矫健,飞身下马,于是公子的衣衫上又出现了一汪油渍,半个舌印。
只是周内侍奉命在黄昏来取走旧衣时,即使将头低到与尘埃同齐,也遮不住唇角咧到了双耳,而眉峰跃到了额头的惊骇。
大约疑心,庖厨间从日昳直至晡时,叮当作响,热火朝天,又从晡时直到日入,飘出炙肉香至整个院落,乃至整条街巷,所烤炙的,不是猝亡的马匹,而是他面前的主人——连贴身的里衣领口,都洇了一方油水,粘了几粒花椒,融了小把盐末。
“今夜烤了马肉,嗯,亲手烤的,难免多沾了些油渍。”
公子看出了侍者的骇然,风轻云淡地随口解释了两句,就让人告退了下去。
这解释并没有让周内侍铜铃样的双眼缩小一些,也没让那高耸入云的眉宇回复到平素的位置,躬身离去之时,只见那脸上反多了一重迷惘,两厢犹疑,三分不解: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自己动手,也就罢了,可称之为与民同乐,可是,烤肉的人,为何要亲去那油桶里滚上一圈。
“这个周内侍,伺候得勉强还算妥当,就是话太多了些。”公子望着那人双手捧着衣裳,哈着腰远去的背影,蹙了蹙眉。
“他话多么?”我极力思索了片刻,“他方才并未说话吧?哦,告退几个字也不许说么?”
“你瞧他的神色,心里头的话可不少。与阿婆倒是如出一辙。”
我扑哧笑了:“那伺候你的人,合该是哪一种神色?”
“倘若是……”窗外的人已经远去,他望向空落落的寂静无人处,唯有枣树枝干崎岖,摆了摆手,唇边隐有嗤笑,“罢了。”
不过,纵然这油渍涎水入了衣衫的骨,烟熏火燎的气息缠了公子的身,在我推着他洗脸净手,换下脏衣后,倒也没有浸于肌肤,浃于骨髓。
——他吃得并不多。
在我望向他的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含笑看着那些欢欣雀跃的孩子们,看她们比较着自己拿到的这串炙肉与姐姐妹妹手上的,是大还是小,是肥还是瘦。
“这根签子上的花椒沾的多!阿兄你说是不是?”
“兄长,快看,我的这根签子上的盐巴明明比小花的多!”
“兄长,你说我能不能再吃一串?”得到了公子首肯之后,“那,两串行不行?兄长若说可以,大母和阿姊定然不会说我馋。”
……
直到大母高声地宣布,这珍贵的马肉,也是来自于圣仙公子的恩赐,让她们在信赖之外,多了一重肃然起敬。
于是,一连串的“阿兄”也不够叫了。
毕竟邻家兄长只是给过饴糖,哪里及得上一整匹的骏马?
连大母活了这么多年岁,又从渤海郡一直走到了山阳,也不曾吃到过马肉,饴糖却显得有些稀松平常了。
连那一根马腿,甚至马鬃或是马尾上的毛都是比不上的。
——马鬃被阿莲姐姐巧手编成了一个毛刷,将灶台的铜炉子刷得锃亮,映出大母神采奕奕的笑眼,比她见到了用面团捏成的猴子与祥云更为称心。
而马尾毛,公子嘱咐了,去后山寻一些新生的苦竹,可做成写字的笔,到时候人人都有,连不能说话的小二,以及连竹箸都捏不住的小五,也不例外。
吩咐完这话,公子又补充了一句:他会派人去请书馆里捋着长须,慈眉善目的夫子。
孩子们殷殷期许,然而,夫子虽好,可画中仙一样的人,到底疏远,而面前的公子是大母口中的圣仙,更难得的是,落于人间,看得见,也摸得着。
她们这般想着,又拿油汪汪的小手摸了摸已经看不出纹样,几乎正向下滴着油水的衣襟。
“夫子来这里作甚呢?”有人不禁问道。
“来教你们识字。”
“识字要做什么呢?”
“识了字,可以做很多事。”
孩子们眼里亮亮的,七嘴八舌地问:
“能治好阿莲姐姐的心悸吗?”
“还有大母的痹症?”
他微微愣了一愣,点点头:“能。”
“能让春日里的蚕吐更多的蚕丝吗?”
“能让秋日粟米收成变得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