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喜讯
第187章喜讯
这日是元日,因除夕不再另设后宫宫宴,故而元日的宴飨显得格外盛大而冗长。
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到这设于长乐宫的元日盛会。
太后大约因我同为许氏巫蛊之事的受害之人,因而生了些妇人的怜悯,或者因为不再时不时深受头疾困扰,“见人头疼”的毛病成了往事,从而恢复了平素受宫内宫外赞叹的宽仁。
而阿妤听闻了长乐宫设宴一事,耐着性子忙活了好几个日夜,以我之名,备下了奉给太后的节礼。
那是一幅丝缎上的刺绣,远望是龙凤,近看,龙凤长尾上的每一个金光闪闪的鳞片都是满满寿字形。这般手艺确实令人啧啧赞叹,不说能轻易超越织室几十年老宫人的绣工,至少并不逊色,而这份奇巧,或是竭力讨好的心思却是织室难以匹及的。
这份节礼在除夕当日便由章华台的宫人送到了长乐宫,没入了一大堆来自前朝后宫的金银珠玉玛瑙珊瑚蒲桃锦缎中。虽然无从知晓,这般纯朴却费了心思与心力的讨好,是否能得太后一个青眼,不过,那日黄昏,东宫来人,嘱咐了有关明日宴飨的大小事宜,无非是再度告知了时刻与地点,以及恭贺太后新岁,福寿双全的贺语,与宫内嫔妃与外朝女眷贺岁的顺序。
我敷衍地点头称是,眼见着霞光满天,到夕阳的微光渐渐收尽,夜色与困倦一道来临。
及此,那长信宫的内侍又用手上看不见的拂尘掸了掸衣袖,悠哉游哉道:太后吩咐,赵婕妤既有女弟,今同在宫中,适逢新岁佳期,可充作外朝女眷,一道前往觐见。
听这口气,是天大的恩典。但我担心宫里规矩甚多,礼数繁杂,与外头的高门府邸又有不同,阿妤到了那样的场合必定拘得慌,再者,若见到那些长舌的王侯夫人,甚至先前侍奉过的长公主,指不定又得了什么尖言冷语,飞短流长。
阿妤却笑道无妨,欣然应下:“闲话有什么怕的,若是太过尖酸刻薄,大不了再送她几口花椒,麻了那遭人嫌、惹人恨的口舌。”
我也扑哧笑了,稍稍却道:“你可当心,卫氏爱搬弄是非,但不记仇,事后送些珠玉也就化了这事儿了。可若是遇到个开不起顽笑的,在陛下跟前得了难堪,心里头生恨,谁知会生出什么波折来呢?”
她大剌剌回应:“那阿妤就更该去了。若是有人生了坏心,阿妤挡在姐姐的前头。”
挡在姐姐的前头?我哑然失笑,想同她说,不必如此,但见她又颇为认真地拉过我的手,说道,“什么明的暗的刀啊剑啊,都冲阿妤来——”随即一笑,扬了扬自己并不壮实的胳膊,“阿妤粗糙得很,且不说伤不了分毫,还能将这刀剑都反弹了回去。”
这一句“不必如此”于是没有出口,化作了会心一笑。
阿妤,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啊。这句话又到了我的嘴边,却如鲠在喉。
琉璃屏风上的抱腹,让我从破晓时分的昏胀中骤然清醒了过来,裹紧了自己的衣裳,却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夜里的荒唐。发生了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都还在梦乡。
阿妤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动静,翻身过来,伸出一双白臂,搂住了我,梦里不知是回忆起了十年前的别离,还是更早的,舅父要把姐姐卖了的旧话,她低低呓语着“姐姐,姐姐,不要走……”
那梦里又似乎交叠起了宫里这些时日甚至昨夜的画面,作了新的回忆,于是,她的声音又成了“不要让阿妤走……”一会儿便有眼泪浸湿了身下的丝缎褥子。
我回过身去将一个软枕塞到了她的手臂之间,掖好了她身上的丝衾,然后在黑夜中望着她的面孔许久,不知不觉眼里也有泪淌下,落到了她臂下的枕上。
仰面只见东侧的一扇直棂窗散着炭火之气,并未合得紧密,我走上前去,本想将它合上,以免榻上尚在熟睡的人受了凉,但双手触到窗棂,又情不自禁稍稍往外推开了一点,看着一片冷寂的黑,连接了过去与未来,将旧日过渡成了新岁。
神思飘得很远,又好像都吹散在了风里,集中不了分毫。
直到东边隐隐出现了一痕鱼肚白,而陛下发热的双手落在了我的肩头,“姝儿,朕……”
我朝着窗口,深吸了一口冷风,然后转过身去,怪道:“陛下怎穿着里衣便来了窗边?当心风寒。”
话音落下,我回身将窗户合上了,落在我肩头的声音含了几分宿醉,又有些懊丧与难安:“朕喝多了,记不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何时睡下,可那是你的女弟,朕绝没有荒唐行径,你知道的,醉了酒怎能行人事……”
我知道。我张了张口,滞涩似的,没发出声音。
可那是我的女弟。她用她的方式,执拗地不愿离开。
我将支过窗的竹竿收好,将自己凌乱的心绪一同收起,回身之时,夹着零星的笑打断了他:“昨夜我们一同行了酒令,陛下怎忘了?酒令钱上的吉语写得甚好,我记得第一二句是:圣主佐,得佳士。”
“得,佳士?”他定定地望着我,似乎还有什么话想问,但我读不出他的神情,更不愿擡头,只见到他的喉结微微动了,但声音却迟迟没有落下。
“唔。”我顺口应了一声,侧了脸,避开了他的目光。他随着我的目光,望向了一侧的床榻,屏风隐隐绰绰勾勒出了佳人的身影,被琉璃与我模糊的眼,拉长得妖冶。
他看着那里良久,失神似的喃喃:“是你的意思吗?”
“嗯?”
他朝那里走了两步,踩过了零落在地上的缥色大带,又跨过了白玉透雕的革带,脚下是一半尚搭在榻上,一半垂坠下的桃夭色的深衣。
“陛下,你方才说什么?”我又问了一句。
他停下了脚步,疲惫地朝我一笑:“朕说,那酒令,你欢喜便好。”声音尘埃似的落在各处。
而阿妤听闻了声响,睁开了双眼,脸上泪痕未干,慌忙地将落在身上的锦衾抱到了胸前。
在她将抱着被衾正要跪下的时候,陛下擡手,扯下了帘帐,转身道:“今日是元日,快些收拾了,一会儿同你姐姐一道去长信宫问安。”
我从缓缓行进的安车上掀起车帘子的一个角,朝外望去,只见已经过了复道,长乐宫的殿阁黑沉沉地矗在只是半明的天色里。
但复道之上已经有纷至沓来的马蹄哒哒声,宫车辘辘声。人与牛马一道奔跑着步入半掩在夜色中的新岁。
而“寿”字则以拉长的白日和缩短的黑夜,人为地显出了它的绵长。
长信宫前已经蜿蜒排起了长队,远看乌泱泱的一片,众人穿着深色的华服,将好容易半明的天色映衬得更黑。寒暄和笑语震起了冬日里仅剩的黑鸦,盘旋在半空,成了一片阴云,与地上的黑遥遥相映。
我凭着重阳节时依稀的记忆,同阿妤低声介绍:那掉光了牙,两颊凹成了坑,腿脚不便,离不开仆从搀扶的,是阳平侯夫人。
“阳平侯不是才不及三十?”阿妤问道。
“那是如今承袭爵位的小阳平侯,这便是其阿母,已故的前大司马大将军的夫人。”话音落下,我才诧异于她只是公主府的内宅奴婢,竟知道不少;
一旁同样豁齿,一笑满脸褶痕的,是曲阳侯夫人;
而那年轻丰腴,面若秋月的,是高平侯新过门的继室;
至于重阳之时上蹿下跳,言语不肯饶人的红阳侯夫人,因其夫君被丞相司直弹劾了抢占良田一事,一并受了申饬,躺在府中,久违缺席了长信宫的宴飨。
听说,司隶校尉本就此事初步拟定了削爵罢官,御史将起草的诏书上呈了陛下,不过正遇上许氏巫蛊案,不少亲近王氏的朝官上奏陈言,称:红阳侯必定同样遭了诅咒,犯下错事,乃是巫蛊惑心。
太后劳心此事,哪怕自己在病中也不断派人询问进展,案子搁置了月余,最后,这般抢占良田百顷的罪过,不知为何,由同案人南郡太守下狱而死结案了事,首当其冲的红阳侯却只是罚了两年的万石岁俸,被禁足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