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抱腹
第186章抱腹
阿妤从一旁的偏殿而来,没有披着裘衣,桃夭色的曲裾深衣裙摆随着她轻快的脚步花儿似的绽开,旋即又随着声音的变调,收起了花叶,而双手交叠,放在腰间,乍看像极了罗衣从风,长袖交横的舞蹈。
“姐姐将外头值守的侍者都遣走,去过节了,阿妤以为陛下必不在章华台,想着长夜孤寂,又是除夕,姐姐无人作陪,必定落寞,方才见着采苹阿兰她们几个在偏房里饮酒、行酒令,还有几个面生的内侍也在那里,阿妤瞧着热闹极了,故想来唤了姐姐一道去耍。”
她怯生生地道,擡脸,扑着殿内炭火的热气,红色晕了开去。
我已从陛下的怀中脱身出来,快步迎了上去,将阿妤扶起。
转身却见陛下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的一身衣裳,他回过神来,对我笑道:“朕记得,这是你那年同朕游昆明湖时穿过的。”
“陛下连自己做的诗都记不得了,对这衣裳倒是记得清晰。”我调侃,“真是‘先敬罗衣后敬人’,陛下光看着这衣裳,还没免阿妤的礼呢。”
织室为阿妤裁制了几身新衣,但阿妤见着我旧年的衣衫却亮了双眼。
大抵是循着旧日俭省的习性,或是不愿在这宫里招摇,为我招来是非,尤其是自卫婕妤此前在凉风亭留下了风凉话,使她模模糊糊有了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认知,她央求采苹打开了我旧时的衣裳匣子,捡了几件半新不旧的罗衣。
好在这些衣裳大多都只上身过三五回而已,长年收在箱底,稍稍褪了些颜色,但细看来,也不过是将绯色变成了褪红,碧玉变作了豆青,丹霞变作了琥珀,上身又是另一番风味。
阿妤在痴心之处颇有些执拗,我便随她去了。
“朕不是记着衣裳,而是记得你那时为朕跳的舞啊。”陛下擡手示意免礼,眼睛成了弦月,身后正是没有月色的天幕。
阿妤起了身,羞赧又感激似的朝我一笑,目光扫落的瞬间,却见隐隐感伤。
我瞬时间想起来她同我道过的元日的离愁,恰如梦魇,在无数个日夜,尤其是每一次的除夕与元日张牙舞爪追来,又如何会在尚未习惯的重逢与相聚里烟消云散?
我暗悔自己的大意,于是在她软声怯怯道“奴扰了陛下与姐姐,这便告退”时,抓过她的双手,牵着她来到了殿中央:“阿妤来得正好。除夕守岁,正是要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才好呢。”
轻绡裙角随着我拉她快步走而高高扬起,她的双眸却低低垂了下去,我见状,故作娇嗔地朝依旧立在窗前的人恳请道,“陛下,你说是不是?”
“唔,你说的是。”他走来,低下头伸手似不经意地向上拉了拉我的衣领,柔声道,“你欢喜便好。”
而在他指尖轻触的瞬间,窗口的凉风顺着滑落到肩头的衣领钻入胸口,又落到了心怀。
我才发现自己急着出门相迎,并未整好衣冠,一时羞红了脸,侧过身去,隔着已经拉好了的衣领,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早已落了痂却留着两道长长的粉色疤痕的伤口,回想起方才阿妤双眸中的黯然,胡思乱想了一阵。
好在随即想到了阿妤开头所提的“行酒令”,借此岔开了话题。
我虽不知其玩法,陛下或许也不甚明了,但适合两人以上的消遣,本就寥寥,而若是循着往年旧例,出题作诗必是不合宜的,而红烛昏暗,投壶与博戏也不适宜。倒是行酒令,听着便一团热火,雅俗共赏。
陛下宠溺一笑,也应了下来,然后传了方才偷摸溜去偏房行酒令,罚下几杯酒,一脸酡红,看似还在回味唇尖酒香与衣衫上染着的脂粉芬芳的内侍入殿。
那人乍听“行酒令”三个字,双眼瞪大成了铜铃,从微醺中清醒,双腿发软之际,回过神思,发觉并非是喝酒行令被逮了正行,而是得令去寻一套行酒令的玩物,于是连声称诺,脸上浮现了一丝自己方才虽擅离职守,而神不知鬼亦不觉的庆幸。
很快,一套四十枚行酒令钱,以及错金银铜骰【1】,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阿妤只道自己曾经见喝酒之人玩过一两次,大略知晓酒令的玩法,故而成了第一轮的行令官。
不过她掷骰子的手法——若非天赋异禀,看起来绝不是一朝一夕,或是看过两次就能练就,随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轮指,绕腕,兰花指撚,只见镶嵌着绿松石与红玛瑙的骰子在那飞舞着的素白的手上一闪,就骨碌碌滚到了案上。
声音停下,那骰子也停了下来,向上的一面呈了两个字。
“是‘酒来’,行令官先自罚一杯。”阿妤只瞧了一眼,便向我二人巧笑道。
“你女弟饮酒,甚是豪爽。”陛下赞道。阿妤闻言,正要行福答谢,被他虚扶了起来。
我朝阿妤一笑:“我原听过一句,酒令大于军令,我们今日在此行令,不当论尊卑礼数。”
她于是一只手钩似圆月,轻巧地掂起酒壶,另一只手撚起兰指,挽住了长袖,为自己斟上满满一耳杯兰英酒,身后的烛光斜斜地照着,使她的双眸垂下看向那酒里的时候,在这笑脸上扫落下淡淡的,轻灰似的暗影。
我的目光回到骰子上刻着的篆书,颇有些费力地她所说的“酒来”与这二字对应。
杯中酒在细微到几乎无声的吞咽中仅作三两口便入了她的腹里,醉意却好像一股脑冲到了我的脑中。
谈及公主府里的过往,阿妤每一次的笑容之下,是怎么样的旧岁愆殃?她不愿道来,更不愿回忆,无忧说,命,那是命,这何尝不是她的话?
炭盆里的火滋滋烧得很旺,白炭倾尽自己发散出热力,最后崩裂又消亡,化作了一缕朦胧的青烟,若不仔细,难以看见。
而被这青烟缠绕着的人,长袖半掩着面,一口饮尽杯中酒,我看过去,只想起了几个月前化在了炭盆里的一句“鄣长袂以掩涕兮”的无名诗作。
她不知何时又掷了一次,骰子滚动着最终停留在一个“四”字之上。她于是在排好的行酒令钱里精准地寻出了一枚“第四”,对应的吉语是“骄次已”。大约是戒骄戒躁之意。
我方才听过一遍酒令的规矩,却依然糊涂不已,头脑中好像钻入了太多的炭火之气,而有些晕晕乎乎。好在一两个轮次下来,我们腹中都垫下了一杯酒,而行酒令的规则也渐渐明晰,大约是受令之人需说一句与抽到的酒令成韵的闲话俗语,“——或是诗赋”阿妤添了这一句。
殿中的笑语之声渐渐高了,我歪在陛下的怀里,阿妤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唇边的笑蜿蜒到了双眸,又一杯酒下肚,她笑着叹道:“奴不会诗赋,只知道民间的粗话俗语——骄次已,为君子,君子又奈何,不及怀里娇滴滴。”
我半口茶水噎在喉中,止不住猛呛了起来,而陛下拍了拍我的背,朗声笑得欢畅。
接下来是陛下,他掷出一个“十五”,乃是“饮其加”,于是,在他的起哄声里,阿妤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掩面喝下,面不改色,又添了一杯,以受饮其加的罚。
稀里糊涂的,我也掷了骰子,得了一个“十一”。“乃是万民番。”我思忖了片刻,道:“万民番,草木繁,河山皆安。”
“说得不错。众人当共饮也。”陛下笑着,亲自斟了酒,只是半满,推到了我的面前,自己也举起了酒杯,“只是少了些新意。”
阿妤则俏皮举杯,望着我二人,笑道:“河山皆安,夫妻合欢。独遗憾,春宵短。”
如是,一轮又一轮,我总想掷出一个“圣主佐”,依照酒令的规则,掷出一个“第一”是最佳,能免一回饮酒,但连着掷出的数字,对应吉语都是“珠玉行”,“金钱施”,“贵富寿”,胡诌出诗句之后,不仅需自饮,还需与上家或是下家同饮。
尽管陛下纵着,杯中酒从半满渐渐变成了三分满、两分满,也禁不住十来个回合下来,早已晕晕乎乎,不分天地,更不知何时由新年接替了旧岁。
最后的记忆,是陛下掷出了“天下安”,众人于是饮酒恭贺。他们的面目变得歪歪扭扭,身子也歪歪斜斜。
翌日,大概只值平旦,天空依旧垂着星子点点,我摸着有些发沉发烫的脑袋,醒了过来。
只见我们三人横斜着躺在榻上,酡红尚未消去,身上衣衫发皱,帘帐没有拉下,只见螭虎蛟龙的白玉革带丢弃在地,另外还凌乱地散落了大带,外袍,蔽膝,与绢帕。
桃夭色的深衣一半在榻上,压在人的身下,一半垂坠,裙摆与长袖交叠,像是舞人下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