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花椒
第184章花椒
等到了凉风亭,宫人已经将烧烤用具备妥。
豚肉、牛肉与鹿肉都已切成了小块,用竹签子穿好,齐整地码在漆盘上,四足铜炉刚烧上炭,细细的青烟袅袅而上,化在被树木粗杆切割了的碧空中。
眼见着侍女们瞅着炉火旺了,要把烤串置于铜炉的铁网上,我忙遣散了她们,与阿妤相视一笑,道:“既是烤肉,自个儿动手,才更有滋味呢。”
炙肉香与炭火气一道飘得很远,日中的阳光暖融融地落在人的身上,让人几乎忘却了这是格外寒凉的凛冬时光,而专心于当下难能可贵的和暖。
阿妤吃了几口,停了竹箸,望肉兴叹道:“宫人送来这么多豚肉牛肉,只可惜我们唯两人——便是变作了两头猪,怕是也吃不了这许多。”
我正就着薄酒,大嚼着鹿肉,心中隐约思量起了后世话本中的割腥啖膻与锦心绣口,忽听得这话,笑得几乎将口中的酒喷到阿妤的羊羔裘上。“无妨,章华台还有不少宫人,都喜欢吃炙肉,咱们烤好了,带些回去,她们都欢喜着呢。尤其是阿兰,刚到章华台的时候,若是不拦着,一口气能吃下半头牛。”
我擡头望了望碧霄,又灌下了一口酒,脸上顺着胃里,微微都有些热了,“况且,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或许不止我们,还有人往这凉风亭来散心呢。”
陛下晨起因长信宫来人的话,容色不悦,拒了太后与王美人的婉转邀约,我便顺口邀了他往建章宫,只是眼前的炙肉与烤菘菜是意外的野趣。他拂开了我额前的乱发,浅笑着应下,等前朝事了,便来寻我。
话音刚落,一个软声伴着佩环叮当声入耳:“老远便闻着炙肉的香味儿了,赵婕妤可否许妾讨块肉吃?”
接着一个身着玄色狐裘的女子的影子在树木的半掩下出现在了往凉风亭而来的小径上。
阿妤闻声放下了手中的耳杯。“这是卫婕妤。”我小声在阿妤的耳边说。
她尚且来不及行福,卫婕妤便来到了跟前,巧笑着扶起了她的双臂:“何必多礼?你是赵婕妤的女弟,赵婕妤与妾同为宫中姊妹,咱们之间,自然也可以相互称道姊妹。”
卫氏笑语盈盈,飞快地将阿妤扫过一眼,不容阿妤开口奉承一二,她的话便紧接着连珠似的落下:“这般相貌,若不以姊妹相称,反以寻常的宫女侍婢之礼、或是以什么歌姬舞女之礼相对,倒是让妾心头惭愧了。”
我冷笑道:“卫婕妤既然闻香而来,讨炙肉吃,想必是饿得眼花,见着个陌生女子,只想得到是宫女侍婢,歌姬舞女。”
阿妤低头往盘中的炙牛肉上撒了细细的花椒与盐末。我嘱咐她由建章宫的侍女引着,将小菘菜洗净。
卫婕妤唇角一提,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哼:“妾出身小门小户,家中人丁稀少,女眷更是寥寥。不像昭台宫贵人许氏,或是故去的王昭仪,都是高门,家门兴旺,族中姊妹众多,可一个继一个往宫里头——”
她顿了顿,用手绢掩了掩唇,不经意地向阿妤转身离去的身影睇了一眼,在笑声里将脱口而出的“送”字转了个音,“——行走。”
她一如既往带来了新的见闻:“对了,赵婕妤可曾听说,王美人呐,进宫月余,眼见着伺候太后妥帖有功,前些日子也得了陛下的宠幸。”她眸光流转,从我身上又转到阿妤婷婷袅袅的背影上,若有所思,“要妾说呀,陛下可不喜欢这般规规矩矩、看着就不懂风情的女子。”
铜炉上忽地腾起一缕黑烟,我闻到了焦味,忙为搁在上面的牛肉翻了面,心中直惋惜鲜嫩的好肉,边上一圈已经成了炭黑。
她见我一心扑在铜炉的烤肉上,并作不回应,又扑哧笑道:“不过啊,有太后在,这王氏女子承宠,也是迟早的事儿。赵婕妤可听说了?长信宫那儿传出来的话,反而是,王美人为了尽孝于太后跟前,而少在陛下眼前侍奉,白白耽误了自己。”
她唇角的笑变作了嗤笑。
“卫婕妤的消息果然四通八达。连长信宫的话儿也这么快落到锦安殿了?”我刺道,一边伸手将炙肉取下,放在了漆盘上,心思渐渐萧条,嘴边忽然出现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唉,可惜了,可惜了。”
她闻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问:“赵婕妤这连声的可惜,可是因那王美人受幸而生了妒?想来也是,那么年轻,多少人盯着她的肚子呢。”
我用竹箸将炙肉烤焦的边沿撇了下来,擡头道:“我是惋惜卫婕妤乃一介女儿身,不去当那司隶校尉实在可惜。又善获得消息,又善揣测人意,若是能——那便是将可有可无的肋骨,变作肱骨了。”
她一头雾水:“什么……什么骨?”
我笑道:“我原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女子是男子身上一根多余的肋骨,卫婕妤若能成司隶校尉,依照这四处布置眼线之能,岂不是必为陛下的肱骨之臣,从无用变得有用了?”
卫婕妤抽了抽唇角,大概因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缘故,并不恼怒,而是向我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什么眼线?赵婕妤可莫开这样的顽笑,要是这般言语传到长信宫,太后怎么听这话,又怎么在陛下和大司马跟前传这话,可是干系甚大。”
她容色肃然,顿顿又说,“妾知晓这些,不过是,废后诏书下至椒房殿之时,太后也派了不少亲近的内侍前往,说是传太后旨意,教导后宫妒妇,自此收心,不可再兴风浪,这事儿动静不小,几乎合宫皆知。妾好意提醒赵婕妤,赵婕妤可勿作了恶意。”
我眼前浮现端阳时节皇后在长信宫跪着受训的场景,不知怎的,眼前又交叠了一副棋盘,与记忆中的棋局偏差的是,上头的白子已杳无踪影。
我敷衍一笑:“卫婕妤特地来此,将关于王美人的闲言碎语传到我的耳中,这样的好意,我竟不知该如何谢过?”
她并不理会我的讽刺之意,只怅然盯着渐渐偏西的日头在凉风亭中落下的亮闪闪的光影:
“你我都出身微末,没有家世倚仗,在高门跟前,算是同病相怜之人了。盛宠多年又如何?妾也曾承宠一时,可论起来,后宫里的人,谁人不是如此呢?昭台宫贵人,自陛下为太子之时便因其才貌家世,独得恩宠,算起来,这年岁可不比赵婕妤少。可君王的宠爱,再是长久,又有几时?无子嗣,又无家世,所谓恩宠,终究是一个虚无的,抓不住的影儿罢了。”
她往那光影里伸了伸手,光里飞舞的纤尘轻盈地四散,又重新聚合。
我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早知光影抓不住,还为之惆怅做什么?家世,是倚仗,也未尝不是负累,至于子嗣,命里有时终须有,无法强求,不是吗?”
卫婕妤收回了目光,脸上又恢复了平素和婉的笑:
“今日太后便下令,要将椒房殿大修一番。说是,连暖墙的花椒香味儿,也比起旧时淡了不少,不利子嗣诞育,都需整修布置。方才妾来此处,经过了椒房殿,眼见新来的少府的车驾也急匆匆往那里而去。看来,陛下也应允下了。估摸着,没几日,这椒房殿就要入主新人了。”
“新人?”阿妤的声音随着一串银铃似的笑遥遥入耳,她双手捧着洗净的菘菜叶子,步履轻捷地朝凉风亭走回来,脚边的风将裙角扬成了飞檐的似的弧度,“远远见卫婕妤与姐姐聊得热络,听起来,这后宫里也要热闹起来了,不知是怎样的新人?可是好相与的?”
她双眼成了弯月,脸因迎着风小跑了两步而有些微红。
我收住了话,忙使了眼色想让对面人也噤声,或是止住这个话题,卫婕妤却志得意满似的挺了挺胸,眼神意味深长地在我脸上扫过,唇角扬得高了些,声音也略高了些:“不止是赵婕妤的女弟,这椒房殿宫人们也都好奇呢,除了一两位跟着去上林苑昭台宫的,还有三五个私下里另寻去处,甚至寻到妾的锦安殿里的,其余的,都在偷摸着各处打听这位新来的美人性子喜好。只怕,都是视之为未来的主子了。”
阿妤仍挂着笑,语气轻快,近乎天真地朝卫氏问道:“奴进宫陪伴姐姐不及一旬,对这宫里头一应不熟悉,可奴知晓,这美人的位份不及婕妤,怎会越过了上头的几位婕妤,直接——成皇后了?”
直到未沥干的水顺着指缝滴下,她才恍然忆起手上的菘菜,将其放在了案几上,“若是依照宫规,美人见了卫婕妤,可也是要行礼的。”她说着,俏皮地躬身行了福礼。
“阿妤——慎言。”我道,她迎上我嗔怪的目光,哂笑着低下头,将眼前的炙肉仔仔细细撒了一遍花椒。
“赵婕妤的女弟倒是和赵婕妤品行不同,宫规宫礼的话,妾这么多年,可甚难从赵婕妤口中听得。今后在宫里,这女弟怕是要比姐姐更为可心了。”卫婕妤笑了一声,“赵婕妤所不屑,不在意的一些事儿,妾今日就来教教你这女弟。”
我思忖着这话里头的个中意味,正想反驳一句阿妤无需宫中之事的教导,却见阿妤已经笑盈盈地双手将炙肉奉上,软声道:“卫婕妤方才说将奴看作自家女弟,奴愿受卫婕妤之教,甚是感激。”
卫氏颇为满意地道:“在这后宫里,位份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紧要的是姓氏,光是王这个姓,哪怕后头带的是少使,良人,也超过什么婕妤,什么昭仪的位份了。”
阿妤点点头,又问:“奴愚钝,不明白这陛下的后宫,位份如何,地位如何,难道不是根据陛下的圣意来定的吗?”
“自然要凭陛下圣意。不过椒房殿,到底是不一样的。陛下圣心要紧,可前朝与长乐宫,也不容忽视。若是仅凭圣心,那岂不是……”
卫婕妤一笑,迎着阳光,乜斜杏眼,纤手在亭子的光影里一晃,只见手绢已掩在了朱唇之前,“这节骨眼上,赵婕妤新得了女弟,实在是妾羡慕不来的福分了。”
她说罢,示意侍女接过了炙肉,然后才用竹签子从盘中挑起一小块,往口中送去:“到底是赵婕妤的女弟在宫外,时长日久,伺候过的人多,说话也令人舒心——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