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无名
第183章无名
我后来才知道,陛下望着窗外日头的时辰,正是张谭与许氏夫妇行刑之时。
而到了这日的黄昏,废后诏书也到了椒房殿。
听说许氏并没有哭天抢地,哪怕接过诏书之时,也毫无失仪之处,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个时刻的到来。她跪在椒房殿正殿最中央的一方净处,端然行了稽首之礼,称谢圣恩。
椒房殿经过一夜加上一日的翻找与彻查,栋梁上的金龙遍体斑驳,兰窗上的朱雀成了凡鸟,凤凰罗帐拽至地面,壁珰明珠不见其踪。
连殿前的双阙也不曾被放过,侍卫们带着刀剑上上下下,磕坏了阙身的鸾凤雕饰,又碰掉了三五龙纹瓦当。
殿内殿外狼藉一片,宫人不敢收拾,也无心收拾,而是闻风作鸟兽散去。
奉茶宫女漏夜寻了阿兰,只愿在章华台能寻一个安身之处:“听闻赵婕妤的女弟也入了宫中,章华台想必正缺伺候之人。贫苦出身的,总待奴婢们好些,若与赵婕妤性情相似,那就是伺候的人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阿兰一五一十道:“赵婕妤的女弟是得了陛下的允准,暂居章华台而已,指不定没几日就出宫归乡去了。”
奉茶宫女悻悻然:“赵婕妤将自己的女弟召进宫来,难道不是为了留在宫里?”
阿兰同我转述这话时,语气带着些邀功似的愤愤然,她当即回道:“贫苦出身的,宫中不是还有卫婕妤么?你不如去问问那锦安殿的人?那儿的人平日也喜欢这般生口舌是非的。”
奉茶宫女瘪嘴:“当年班婕妤将卫婕妤送到了陛下的榻上,先前皇后,哦,不,是昭台宫贵人,也送了自个儿族中的许美人。这合宫都在传呢,赵婕妤忽然得了个现成的女弟,又是那般相貌,怎能不教人那样想?更何况如今宫里多了个年纪轻轻的王美人,听说也得了宠幸了。
“你原先是在建章宫里侍花弄草的,当知,花无百日红,赵婕妤虽宠冠后宫数年,可到底前朝无靠山,膝下又无子,又不为太后所喜,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危急与慌张?”
阿兰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擡眼窥视着我,似乎想在我的容色中探出究竟。
不过这时,阿妤飞跑进殿,向我展示织室新制的衣衫,笑声溢满了正殿,阿兰收住了话,目光随着阿妤罗裙转成了一朵花流露了一段艳羡一段怅然之意。
翌日,阴霾的冬日忽然放晴,有气无力的白日变作了红轮,太后的头痛之症不治而愈。
本卧于病榻容色苍白、气息奄奄的太后,在王美人的搀扶下,竟亲自步行来到了长信宫近处的一方苑囿,冬日凛冽的空气,大约有益脾肺的调和,使其面上也有了久违的红光。
医工面面相觑,啧啧称奇,一面惶然拭汗,暗责自己医术不精,一面忙称,正是宫中蛊气散尽之故。
班婕妤这些时日失去了侍奉左右的位置,只跟在太后与王美人身后,执太后的乘舆服饰,乃至亵器。她情之所至,细细吟哦出一首诗:“奉共养于东宫兮,托长信之末流。共洒扫于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1】
这几句诗落入了太后的耳中,不禁动容,于是,在蛊气尽除之外,将自己头疾痊愈归功于王美人日夜侍奉,孝行感天。
这诗赋因此一日之内传至东宫西宫各个角落,可惜因赋文的诘屈聱牙,挂于宫人口中传唱的只有这四句而已。余者抄录至了天禄阁。
我后来念到这首赋的时候,想象当日的情形,大概是前头二人拉长的阴影,盖住了班氏眼前的日光,因太后重获安康的喜悦渐渐淡去,平日和悦的容色变作了惆怅,使她在那几句之外又写下了:“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2】
太后的另一侧,自然是为陛下所留。
陛下一早在章华台听闻了太后病情终于好转的喜讯,舒了一口气,嘱咐周内侍,备下乘舆,往长乐宫,亲侍太后左右。
就在来自长信宫送信的内侍见状,喜上眉梢,又提到太后盛赞王美人功不可没,替天子尽孝,有母仪之德时,陛下却停下了走出章华台的脚步,淡淡道:“太后既无恙,又有王美人替朕尽孝于太后跟前,朕还有朝务要事,便不去了。”
他转而对周内侍道,“去前殿。”
长信宫的内侍不明就里触了霉,悻悻然出门,又偷偷回望了一眼,正值陛下回过身,将我搂入怀,拂开我前额尚未梳起的乱发,同我告别。
难得的晴日,我带阿妤往建章宫去寻红梅。
“红梅那是风雅之人寻的,要我呀,偏要在这宫里寻菘菜。”阿妤笑眼弯弯,新奇地看着车窗外向后掠过的亭台楼阁,赤墀青琐。
“你寻了菘菜作甚?难道要为姐姐做日中的吃食?”我打趣道。
“先前姐姐在闻道乡教人识字的时候,说古今写诗的人总赞那些冬日里的梅啊,竹啊,松啊,柏啊。可我觉得,它们都不如菘菜,菘菜亦是晚凋,除了那筋骨,还有用处呐。而且,贫贱之人吃得,富贵之人也吃得。”她认真叹道,“待寻到了,我为姐姐做烤菘菜,若是再有豚肉便更好了。”
“那就从食官那里要一些过来。”我撩起车帘嘱咐外头跟来的内侍,“再添半根牛腿,一方鹿肉,连着竹签、竹箸、还有四足铜炉一应物件。等等,若有鱼,也是极好的。一并送去凉风亭。”
驾车的侍从加快了赶车的速度,在官道上疾驰之时,忽然一个剧烈的颠簸,只见驾车人收紧了缰绳,而白马擡起前蹄,仰面长嘶。
横在对面的是一辆简朴的安车,灰马瘦骨嶙峋,毛色杂乱,口中没有马衔与马镳,可鸣声低哑,卷在疾风里,听起来只像咈哧的呼吸。
“哪儿来的车,没看清这是赵婕妤的车舆?”车夫愤然斥道。
而那厢的赶车人也与灰色瘦马一样,垂头不语,只在寒风中发出了哼哧的抽鼻子声。
我撩开了帘子的一角,只让车夫收了怒气,继续赶路。
车夫悻悻然,将怒意变作了扬鞭一挥,二驾白马同时扬蹄,带出了更凛冽的风,前头灰马避闪不及,几乎倾倒,马鬃往一侧飘去,露出了底下斑驳的肉色。
而那车窗上半旧的布帘也因这风蓦然飘扬,勾住了里头女子发髻上的白玉华胜。苍白肃丽的侧影在我眼前倏忽闪过。
我一时恍惚,车驾继续向前,而那灰马也拉着车,吃力地迎着风走远。
寒风携着马蹄扬尘,卷起车窗的帘子,使我迷了眼。
“姐姐,怎么了?方才的女子是谁?也是后宫的妃嫔么?”阿妤问道。
我欲说还休,一口冷风从喉咙里灌入,铅似的沉沉坠到腹间,良久只道:“后宫里的无名之人罢了。”
阿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视线追了那辆安车很远。
直到余光中那安车成了蚂蚁大小的黑点,我犹疑着又开了口:“对了,阿妤,无忧——不言,他……”
阿妤回过了神来,眼睛亮亮的,期待似的望着我。
“我……这两日着人去诏狱和廷尉那里打听了他的下落。你离开诏狱之后,廷尉派人送他离开,可只到长安城郊,他便趁着吏卒小解,弃车离去。他不能说话,或许又换了名字,一时半会儿没了音讯。那吏卒也是遍寻不得,只当他是自行去寻了去处。”
她略略点了点头,旋即望向窗外渐渐入眼的枯草荒林,她的肩胛似乎在迎面而来的寒风中微微颤动,但我听不见任何的泣声。
“你可知道,他会去哪儿?”
她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无名之人,归于无名……也好……”她转过了头来,面颊上有过泪痕,但业已被风吹干,脸上忽现一丝天真似的笑,“知道不言活着,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