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蝼蚁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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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蝼蚁

第182章蝼蚁

炭火烧得很旺,殿中愈发闷热。阿妤被采苹带了出去,去看看连夜收拾出来的偏殿是否还短些什么。陛下体恤我与她久别重逢,许她在宫中小住,不设期限。

我忆起了廷尉的话,无忧当年因内廷之事而获罪,被逐出了宫,按律按例,不可再回宫中,如今明知规矩,却依旧擅闯宫禁,理当重罚,新罪旧罪一同论处。

说到此处,他擡眸窥了一眼我的容色,以及陛下看着我,满眼关切,心有忧虑的神情,在我无力地说出“无忧是冤枉的”这句话时,忙道:“婕妤莫忧,臣已经知悉始末。此乃内廷之事,当年由皇后下令处置了其人。此事又与婕妤……”

他望见陛下的脸色逐渐阴沉,料想是忆及“宫闱之事,皇家威仪,兹事体大”的词,慌慌收住了话,讪讪一笑,“倘若是因后宫之人亡德善妒,而使此中含有冤情,也未可知。只是事发于河平四年之初,早已给予刑罚,又涉及后宫……”

陛下沉声斥道:“后宫之人如何,岂容你一个外臣置喙?”

这指责让他始料未及,一时难辨这是因自己自作聪明,揣摩圣意,以“亡德善妒”几字意有所指,还是因为提及宠妃婕妤私通传闻,哭丧起脸,怨自己多嘴,随后又在陛下的责令与催促中,继续述职:

“因陛下宽宥,当日已经下令,若是查清无意擅闯,并非广汉乱民之流,可予以衣食,放归原籍。臣以为,他擅闯宫禁,乃是事出有因,为了赵婕妤姊妹团聚,故行此下策,若此中无差错,此女确为赵婕妤女弟,便是成人之美,无量之功,使婕妤宽心,陛下欢心,故而不应论罪。”

他的一番话,得了陛下心不在焉的首肯,于是释然一笑,又舒了一口气道:臣定命人予此人衣食,送其返乡。

我正欲开口请求见无忧一面,便被陛下看出了心思,他对廷尉道:“此人有功,另赐十金,即刻启程。至于其罪到底如何,”他换了口气,“——陈年旧事,又涉及内廷,不必再提。”

*

我出了一层薄汗,手心的伤口早已结痂,滋了这汗,有些刺痛。连着脖颈上,那些早已脱落了痂的伤口。我来到了铜镜跟前,稍稍拉下了领子,只见锁骨之上扭曲着两道突兀的粉色。

殿中闷得慌,我心神不宁,有些喘不过气,忍不住往外头走去。

不知不觉,穿过了荒芜的林子,又经过了翙羽殿,天空中白色的日轮,慢慢拨开了阴云,追着我的脚步向西。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刀片似的风将脸刮得有些生疼,我才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堵宫墙。

这是我第二次站在这宫墙之前,仰头望着它。

第一次是在八年前,我坐在陛下的乘舆上,看到这灰墙在蓝天下一闪而过。

其余的时候,隔了重重的殿宇,隔了晨曦与暮色的迷雾,隔了千顷万顷的山色与水光,我好像从未看见过它。而动辄车马出行,疾驰于道上,我也从未留意过它。

如阿妤所说,它很高很高,拔地而起,直连着天。高墙的好处是,墙外只有些微天光入目,连风也在它的跟前驻足。它肃穆地立着,静默地立着,冰冷地立着,向上化作阴霾的天。

阿妤说,她翻出了公主府的高墙,那儿的墙也有三四人高,而她与我相似身量。

她是怎样一寸一寸爬上去的,磨秃了手指,擦破了膝盖,仰头望着那怎么也到达不了的、与夜色的天幕相接的最高处,而向下唯有一片黑色深渊的时候,是怎样的绝望与决绝。

她一寸一寸向上爬着。

我的手心,我的脖颈,我的双膝,一寸一寸疼痛着。

眼前的高墙,一寸一寸向上绵延,向上长着。

“莫要停下。”她说。

“莫要回首。”风里传来的声音说。

她瘦弱的身子裹在褐衣里,匍匐在那灰墙上,变得很小。

我在这灰墙前,也不断地变小。

墙上渐渐出现了沟壑,在那与天相接的高处,连砖石与土块也不胜寒意,在风里干裂,一碰上去,簌簌地落下一层土,一捧灰。

干裂的缝里,一行行的蚂蚁闻声而动,尘土与泥灰不是它们希冀中的食粮,于是它们也向上攀爬,成了同行者。它们一同向上,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小。

忽然,阿妤手上着力的一块砖石松动了,猛地一歪,砸在了她的头上,那是被她垂下来的发髻遮住的地方,殷红的血与黑色的头发丝混在一起,辨不出痕迹。

我揪着心,颅后传来了震荡的剧痛。

可阿妤还在奋力向上,接着,她脚踩的沟壑也塌了一半,落下的泥灰与碎石,与身后的蚁行一同哗啦坠下。无数的蚂蚁在下坠的空中扭曲了,尖叫着。

“阿妤,阿妤!”我看不见阿妤的身影了。

她与它们一同坠下。她与它们一样的小。

它们的面庞落入我的眼中,它们苍白如纸,它们蓬头垢面,它们骨瘦如柴,它们惊恐无状,它们呼叫着救命。可,它们发不出声。

静止的风重新动了起来,在我耳畔呼啸而过,我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它们。

“你救不了我。你救不了我们。”风里传来阿妤的声音,又好像是无忧的声音。

无忧哑了,阿妤的声音成了他的声音,可我眼前只有下落的蚁群,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我是婕妤,我能救!我一定能救你们!”我拼命抓着四周的风,可它们从我的指缝间漏了下去。

“你救不了。你与我们一样。”无忧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好像是他八年前的嗓音。

“你与我们一样。你在我们之间。”阿妤说,这是我耳畔的声音。

我朝身后看去,那是无尽的深渊,我正与它们一道下坠,而我与它们一样的身量。

在绝望回头的瞬间,我看到了那墙上纵横交错的沟渠。

那是横撇竖捺的印记。

一个“祭”字。

*

我能救。我要救。

日中的光从窗纱里透进来,窗外的疾风隐约入耳。

我瞧见一只褐色的蚂蚁,从窗缝间爬进来,轻捷地顺着窗框向下来到了案几上,又沿着黑漆案几中央朱色的纹饰绕了一圈,最后,爬到了放在最中间的竹简的缝隙里,藏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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