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逃离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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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逃离

第178章逃离

舅父在这二人频率出奇一致,音高也极为相似的笑声里,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正堂,却被门口的苔藓刺溜滑了一跤。

他的呜咽声没有盖过正堂里不止不休的笑语,只让“好好劝劝那女娘,三日之内,静候佳音”以及“何必思量,女娘年岁小不懂事儿,还不是全听舅父的?点个头,坏事变好事,贫民攀高门,这样的美事,他人求都求不来!”这样男声女声混合交错的话音变得渺远而不清晰。

这呜咽声传来的时候,阿妤正收拾了小小的行囊,她将两三件粗布衣裳用一方简陋的破布一包,又将傍身所用的钱币重新数过一遍,一共是五百二十一钱。这个数字其实早已了然于心,每日压在枕下,去过一次集市,便数一遍,其中有一大半正是河平二年的元日从舅父所给的半缗钱里俭省下来的。

她那时便存了心思,立下了志愿,要攒下钱来,够了车马费,便往长安去寻姐姐,更想要攒下多多的钱,将姐姐从那王侯的府上买回来。

“姐姐莫笑我,我私信想着,卖了姐姐得的是两万钱,倘若我能攒够三万钱,那么赎回姐姐,必也是够了的。只是我每日用半宿时间做绣品,又在每月去市集的时候,偷偷卖,因防着舅父发现,占了这钱去,白日里也不敢动针线。将近一年过去,才只卖得了百钱,还没除去买线的钱呐。”阿妤在我忍不住泪水潸然的时候,自嘲似的说,她的双眼弯着,唇角扬起,但眼角却有一道泪痕划过。

她微微仰头,眼眶里的泪不再落下,声音含了笑:“照这个速度,若要攒够三万钱,得多少年呀?怕是要三十年?那时候阿妤都成了当日这女人一般的老妪了,哪怕见到姐姐,也认不出来了!”

我从哽咽里笑了出来:“岂是三十年?那得三百年呐。”

阿妤睁大了眼,讶异道:“三百年,那还得了?只剩了尸骨,可就真认不出来了。”

“不过,如今这不是,没用三百年,也没用三十年。”我笑道。

只是,十年,够长了,那接近她人生二分之一的时间,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一大半的年月。

可是,舅父摔了。

正是日昳时分,从窗户里望出去,临街的路面已变得空旷,往来行人少了许多,劳作的人连同老牛,都受不住渐燥的日头,早早归了家小憩,隔着薄墙,几乎能听见一声又一声长长短短倦怠的鼻息。

阿妤迈出家门的步子缓了下来。

她将小小的包裹塞到了草席的下方,用干草掩住了,又将五百二十一枚铜钱放回了原处。然后匆匆赶往院里,将捂着伤处,哀叹不已的舅父扶了起来,一直扶到了偏房的一架竹榻上。舅父躺上去,那竹榻也受了疼痛一般,吱呀地呻吟了一声。

舅父摔得不轻,似乎是跌断了尾骨,在榻上动弹不得。

他在疼痛的梦里不断唤着月儿表姐的名字,眼角有浑黄的泪无意识地滑下。但唤着唤着,那声音似乎变成了“妤儿,妤儿。”

阿妤的眼泪滴落到了她从那五百二十一钱里拿出的八十钱请来的郎中配的药里。

“听错了吗?是我听错了吗?”阿妤陷在回忆里,失神似的同我喃喃,“我宁可是听错了。”

舅父在服下了两贴止痛的药之后,醒了过来。醒来之后,他变了个人似的,从先前沉着脸,或是暴怒的样子,变作了缄默不言,惘然若失的模样,有时候,让阿妤隐约看到了故去的阿父。

上了年纪的人或许总会有那么一丁点相似,尤其是苦难会给人刻下相似的印记。他们都一样的瘦削,一样的佝偻,一样的沉默,一样经历疾病,一样痛楚不堪。

“若是阿父还在,他怎会将你推入虎穴狼窝,舅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我听阿妤将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不解的同时,又暗自生了愤懑。

“若是阿父还在,他会护着我,哪怕自身难顾,就像姐姐一样,舍了自己,来保全我。他会说,他一定会说——阿妤,快跑吧,别管我,快跑,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她强忍了许久的泪,在此时潸然而下。

她说,她在舅父的口中,听到了这句话。

这句话一开始让她以为是勃然的怒意。

舅父从病痛中醒来,仓皇地问了阿妤一句,现在是几时,阿妤道,尚在夜里,将近夜半。他蹙起了眉,又问了一遍,是几时,阿妤忙改了说法:“是,是,丁丑,哦不,过了夜半,就是丁寅。”

舅父似乎又从伤处感到了骤然的痛楚,仰天问道:“那人,那买了屋舍的老爷离开,已经多久了?”

“他是今天白日里,哦,昨日离开的。”阿妤因日夜照顾舅父不得安眠,一时有些混沌。

失了先前的两进的屋室之后,煎药的土灶台与她窝身的草席同在一处。

草药连气味都是苦的涩的,可飘到了阿妤席上,那苦涩变了一重滋味,包裹着她,居然多了一层暖意。

“这药的气息,总让我想起阿父还在的时候。阿父还在,姐姐也还在。”她在这妥帖的药香里昏昏睡去,又在咕噜咕噜汤药滚了的声音里醒来,然后抱膝坐在黑暗中,盯着土灶的渐微的火星,泪流满面。

舅父得了那“昨日离开”的答案后,不再作声。

他在昏暗的烛光中,盯着偏房夯土的屋顶,看着结网的蜘蛛一动不动沉沦在它的梦乡。风从糊不住的窗户里灌进来,带来是夜的寒意,让那蛛网在角落里不住地晃啊晃啊,作了不止不休的时间的沙漏,教人直晃了神,教人堕入了梦。

“你走!”

蛛网晃悠了许久,从蒙昧的夜色里或是昏昧的梦里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什么?”阿妤撇了撇嘴,心里生了委屈,“明日,明日阿妤必定将这屋前前后后洒扫一遍,前些日子忙着收拾原先的宅子,昨日直到夜半,又要寻医,又要煎药,哦,那药现在还在火上煮着,柴火受了潮,火生得小,大概需一整宿的工夫,实在来不及——”

“你走!走啊!”

嘶哑的声音里多了怨愤。

“你赶我走,可你偏跌坏了腿,动弹不得,还有谁来看顾你?那个买了你宅子的大老爷吗?还是你先前那个与什么王氏侯爷拐了一百零八道弯,如今连大门都不肯开的贵婿!”阿妤也生了怒,忿忿不平道。

这话从向来温顺的阿妤口中说出来,让舅父在惨淡的烛光里憋红了脸。

“要你关切作甚?若不是因你的事儿,我哪能跌了?”他竟龇着牙扶着墙,撑起了身,四顾之后,挥起了倚在榻尾的一根拐棍。

这是阿父生前用过的,阿妤舍不得丢,连从两进宅院里搬出来,也一道与零星的陶罐瓦罐,粗布短褐以及芦花被衾,来到了窄小的偏房。直到舅父跌断了腿,这拐棍从阿妤的席子旁,来到了他的竹榻边。

“闭上嘴!嚷这么大声,是要教左邻右舍都听见这家里的笑话吗?这家里,自你,还有你那短命的阿父、没用的阿姊来了,死了亲生的女儿,失了田地,卖了屋室,还嫌不够成为那些人嘴里的笑话吗?!走!走!走!滚出去!”

阿妤的怒火撩到了舅父身上,使他的声音里含了更大的怨愤,但这声音压抑着,似乎怕传到邻人的耳中,真的成了那些人口中茶余饭后的笑谈。这怒意只是经由手中的拐棍,传递到泥地里,发出震震的沉闷的响。

阿妤从泪眼里望去,甚至疑心,若是他腿脚方便,这拐棍马上将挥到她的身上。在这闷声的打击里,还夹着沙哑的骂声:

“你又不是我的亲女!谁稀罕你的看顾!”

阿妤咬着牙,夺门而出,夜风扑面。外头的风再凉,比起屋里的冰寒,似乎也温柔许多。

她在那风里立了许久,咽下了委屈,吞下了恨意,下了决心要走。在那屋室里的灯只变作了星子大小的一点,而一切趋于沉寂,风呜咽着穿梭过荒地,山林,水泽,穿梭过破败的屋室,坍圮的墙垣,又从夯土房的缝隙里钻出来,从弯曲的窗框里钻出来,传来梦一样悠远又幽怨的声音。

“走吧,走吧,趁着天没亮,赶紧离了这里。别等到白日里,我换了主意。”

“我已经害死了一个月儿,不能让你成为第二个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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