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地契
第177章地契
“黑心的舅父,动了心思,欲将你也卖了,是不是?”我同样握紧了她的手,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刀子似的扎在我的心上,“阿妤,廷尉说,在你走后,舅父得了报应,无人照拂,最后得了重疾,死得凄惨,身后更是,无人敛骨。”
阿妤的泪盈在眼眶中,随着我的话音,滑落了下来。她微微仰了仰头,似乎不愿因此再引出我的泪水。
将近三更,采苹为我们端来了一些膳食,有桂花蜜做的粔籹,用扬州的稌做的粽子,炖了半宿的红枣汤羹,在滚水中烫熟了的鱼片,还有炙羊肉。
她为我们姊妹久别重逢落过泪,双眼还有些红肿,但一进这殿中又挂了笑,对我们说,今日该饮下甜汤,吃些甜食,从此甜甜蜜蜜,日子无虞,再无苦楚了。
阿妤道过了谢,将脸埋在了升腾而上的汤羹水汽里,她并未用漆匕搅动,可汤羹却泛起了涟漪。
“阿姊还记得,阿妤最喜欢的是炙羊肉。”她低头喃喃道。
回忆伴着氤氲的热气扑面袭来,我情不自禁叹道:“那时候,我们一年到头,只能在年末才吃上一回。在闻道乡,有一年大雪封山,我们去不了市集,连这一年一回的炙羊肉都吃不上了。”
阿妤接过了我的话:“最后还是姐姐想出来的主意,将存下来的菘菜帮子架在火上烤了烤,又偷偷将阿父舍不得拿出来的花椒磨得细细的,撒上去,竟也能吃出来几分肉味。”她说着,嘴角扬了起来,待我将炙羊肉递到她的手上,她却摆了摆手,轻声道:“阿姊,自你走后,我就再不吃炙羊肉了。”
随着这一句话,汤羹里荡开了更大的涟漪,我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哽咽,顺手抓过一个蜜饵塞入了嘴里,可明明和入了桂花蜜,入口却是涩的。
“我每一日都在悔着,那天在市集,因羊肉摊子少,寻得的一铺,一斤要二十钱,我便想寻一家便宜些的,谁知转了许久,也没见到第二家,许是年节将至,大家都在家忙着呢。等我再回到原来的那个铺子,那儿早已连人带羊肉都不见了踪影。而接姐姐的车,当夜便到了,那是姐姐与阿妤在一起的最后一晚,第二日是元日。”
她的声音哑了许多:“有些雪意,没有开市。”
舅父在接下来的五日中,一直铁青着脸。
梁柱裂了缝,他在较为明显之处涂上了墨汁,却又拿起了尖利的石子,在不起眼的地方恨恨地刻上了几道划痕。
面对枯萎的枣树,他挥起铁斧,咬着牙憋着劲,一会儿嚷着“砍你,砍你!”一会儿嚷道“有甚了不起?!有什么可怕的?!”
这般用了半日的光景,终于将这树砍了下来,却留着半人多高的树墩在原处,靠近树根的树皮的缝隙里,钻出了青苔的绿意。
他盯着那青苔许久,转头在正堂门口以及院中的石板上里里外外浇透了水,又在各处看似不经意地甩上了新泥。
枣树的枯枝收拾了出来,成了烹煮飧食的柴火。
阿妤端来了一碗汤饼,他厉声斥责和面过多,挥霍食粮,明知荒年,失了田地,又卖屋舍,如此作为,是将人往绝路里逼。碗中又盛得太满,实在烫手,不怀好意。
在阿妤的连声道歉中吃下一口后,他盯着浮在汤上的面片,不再作声,只是面色沉沉,依旧含怨。阿妤又在一旁小声解释,仅做了一碗,只因见舅父这几日强撑病体收拾屋室过于辛苦而已。
可惜舅父呼哧呼哧吸溜汤饼的声音过大,盖过了她小心翼翼的低语,不知到底听没听见。在一鼓作气的吸溜声中,面碗很快空了,连碗底的汤都不剩一滴。
不过听见或是没听见,都是不重要的。
五日之后,买了房舍的人迈着方步跨过了舅父家的大门。
一同进门的,还有一个声音尖利的女人。他们的笑声贯穿了整个两进的院落。
当半人高的树墩落入二人的眼眸,那笑声并没有停歇,反而更高了几分,只因那女子称道,这枯树的树根焕发了春色,是一个吉兆。
当他们的脚步落到了第二进院落的石板上,新长出的青苔让他们打了趔趄,使得那笑戛然而止,却随着他们立正了身子,很快去而复返——如是春意满园,接下来焕发第二春的,就该是人了。至于是何人,自然是这屋室正堂的主人。
那女子笑得颤颤,皱纹都几乎抖落下来。男人更是笑得只见嘴里黑洞洞的大窟窿,而不见眉下的两个小窟窿。
他负着手迈入了正堂,只看见了黑色的粉刷一新的梁柱。
舅父勉强露着比哭还难看几分的笑脸,站在那人的对面。男子颇为体贴地一挥手,示意那女子,连同舅父一道坐下。舅父瞥见那女人的谄笑,脸上叠在一起的褶皱颤了颤。
“那小女娘名唤阿妤,年方十五,过些时日就及笄了,打听过了,没有阿父阿母,连同家财也是没有分毫的,原也不过是农家女罢了。如今,只有你这个舅父。”女人尖利的声音一直传到了阿妤躲着的偏房。
从那朝北的窗户里偷望过去,正堂大门敞开,说话的女人眉眼随着话音飞舞:“可亏得咱们大位老爷是个难得的善人,什么都不嫌。你也知道,咱大老爷可是太守的亲眷,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哪怕如这般花骨朵似的,也是有的!”
“大老爷是太守亲眷,这淮县内外,何人不知,谁人不晓?”舅父讪讪笑着颔首,含混道,“只是,家里头的小女娘才十五!才十五!什么都不懂,做事毛手毛脚,方才我还斥她,连碗茶都泡不好,哪能伺候得了大老爷?听闻,大老爷可是除了这两进屋室,另还有着百亩田地,和三进的院子,小小年纪的女娘,不知轻重,怎能理好这诸多家事?”
“女娘年轻,配了人家,自然有人好好调教。”那端坐于上头的男子咂了咂嘴,眯缝起一双鼠眼,眼珠子在耷拉下的眼皮里左右转动,仿佛在寻找垂涎已久的吃食。
舅父脸上强颜欢笑已经没了踪影:“她不足十岁没了阿母,十四上下又没了阿父,实在是,是,是命硬之人,晦气!晦气之极啊!连她自家屋室也白白丧在她的手中,没看好火,烧了!且自她来了我这儿,我的亲儿,亲女儿,不明不白地丧了命,好好的田地,也被大水淹没了,两张口的生计维持不下去,只好卖这屋室。”
他一桩一桩地细数着阿妤带来的晦气事,声音愈发高了起来,说到恨处,愤然拍掌,每一掌都隔空击在阿妤的脸上,落在阿妤的心里。她捂着脸,在偏房里呜呜哭了起来。
而那正堂上正静默了半晌。
直到那媒人想起自己的本职,用刺耳的尖笑划破了这沉寂:“命硬之人,别人压不住,可咱这老爷是这淮县数的上号的名人,岂会压不住?这命硬的,遇上命贵的,才是天作之合,天生要在一起的!
“先前,先前老妪为人说亲,山阳一位二八女子在闺中之时,接连克死了三位夫君,都是年纪轻轻,刚过弱冠,一命呜呼。直到许给了县尉,遇上了贵命,不仅命格上压过去了,且一嫁过去,便生下了儿子,不是一个,而是一举得两!”
她见舅父并不擡头,便伸出了两颗手指,在舅父跟前一晃:“这双胎落地之时,黄龙【1】见于山阳——是吉兆啊,难得的吉兆!人都道,这俩儿子,今后必然要做官的,做的官啊,必然是要超过他们的阿父了!”
舅父被那媒人的手指晃了眼,皱了皱脸,又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些,嫌恶摇头道:“这,阿妤这小女娘命薄,瞧她干巴的样子,屁股还没脸大,哪是有福气生儿子的?”
阿妤气得跺脚,媒人却不急不恼:“能不能生儿子,还不是要先许过去,方能得知呀?”她接过了话头,含笑望向了那位老爷,二人对上眼神,意味深长地将笑声合成了同频。
舅父伸手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若是今儿个说定了亲事,以后这院子哪还分正房与偏房?都是自己家的,这买宅子的钱,权当是这女娘的聘礼了。如此,一来,保全了这宅子,二来,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三来,将祸水泼出了门,四来,还同有头面的人物,甚至与太守攀上了亲眷,哪里来的这般好事?换了别人,可是做梦都求不来的!”
那老妇掰起手指,讲得起劲,因怕舅父到手的肥水流入了他人的田地,激动地连指头上的三和四都错了顺序,“今儿老爷收房,难得在此,不如教那女娘出来,老妪来相看相看,有没有子孙福相,有没有女子的疾病,一看便知。”
阿妤生了紧张,几乎想要跳窗逃跑,可又生怕动静引人侧目,她挂着泪痕,听见舅父连声道:“不,不,不成,不成。”
“怎么?不满意?”这声音从笑声里冷却下来,从上首飘来。
“不,不。”又是连声两个不字,听起来夹了三分谄笑,多了两分讨好,他停顿了片刻,又抹汗道,“只是,只是这女娘年幼贪玩,四五日前受风,得了病,尚且未愈,怕病气过了他人,如今关在一屋之内,实在不宜,不宜见客。”
“受了风寒,又四五日了,有甚要紧的?这般年岁,必定无虞,怎还不得出来见见人了?”媒人嗤笑了一声。
“那,那是个懒骨头,借着风寒,不肯干活,一直赖在屋里呢,也不曾梳洗,蓬头垢面,可不好面见老爷。”
“这不是推诿之词吧?”寒声落到了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