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磐囊
第176章磐囊
买下这两进屋室的人,坐到了宽敞的正堂,握着地契,将一缗一缗的五铢钱,排在舅父跟前的地上。
舅父因腿脚无力,连着身子都失了筋骨一般,歪斜在席上,耷拉着脑袋,盯着眼前一眼便能数清的铜钱,从左到右,又从右往左,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肯擡头,直到那铜钱因地面的阴湿,渗出潮气,晕开了一圈难以察觉的水痕。
在取出最后那一缗铜钱,而腰间囊中空空如也之时,正堂上首的人莫名生了怒气,眉头与额上的皱纹拧作了裂纹的山地。
而年久失修的梁柱上真正的裂纹,以及院中那棵了无生气的枣树树干上的皲裂,映入了他深不见底的眼里,加深了许多,这使他唇角也皱了起来,更不用说,舅父为自己留了两间与正堂边的西厢房仅一墙之隔的偏房,思来想去,终觉得排在地上的铜钱,也还是多给了两缗。
阿妤为了舅父称意,好在卖了屋室之后少得些骂声,忙软语劝客。
正前方的人接过了阿妤送来的茶水,三口五口饮尽,不忘抱怨一句,观其茶色,远不如百里之外的南山茶叶,但茶水入腹,将他的眉头渐渐冲平,唇角也随之舒展。手上的一缗铜钱虽然最终还是落回到了他腰间的磐囊,但排布在地上的钱串是否多了些许,已经不再挂于他的口中。
茶叶的细屑沾到了他斑白的髭须上,浑浊的茶水又沿着他的胡须蜿蜒滴到皱巴巴的河内帛衣袍上,或许因为年老,无知无感,而不及拭去,或许因为目光一直盘旋在阿妤的身上,而并不察觉。
甚至在离去之际,他的目光都不曾从阿妤的身上移开,导致他的木屐从铺排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铜钱上踩了过去,将春日的新泥沾到了上面。
这钱也使他得了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只是这人忽然生了与其年岁适配的肚量,不愠不怒,不羞不恼,在无人关怀,也无人问及的瞬间,笑声朗朗,背着手道:
“无妨无妨,既是同一个屋檐,马上也算是一家人了。一家人!”
在这“一家人”的言语中,他笑得眯起了双眼,染了半截白色的睫毛忽得焕发了灵动,噗噗抖了几下,与那虽不含花苞,但依旧感知到了春意而长了稀疏新芽,在风中摇曳的枣树一般节奏。
那人忍下的暴怒,来到了舅父身上,确切来说,是自那人走后。
舅父将人送到了门外,并承诺必在五日之内将这两进宅院收拾妥当,连那梁柱的缝隙也想办法涂上一层新漆,而枯死的枣树实在碍眼,也将尽早将其移除。
他将笑挂在脸面上,但说话之时上下的牙齿不住打架,像是含了永久不化的冰块。
等他送客回来,向阿妤复述这话时,声音更加寒凉。阿妤方才递给那人的茶杯依旧摆在案上,并不细腻的茶沫已经结在了粗陶杯底,他只朝那里看了一眼,便挥手将杯子摔到了地上,陶耳杯的杯沿上掉了两块指甲盖大小的釉。
陶釉溅开的时候,他的声音也愤然落地:“什么南山茶叶!有什么稀奇?何人没有吃过?!”
“不就是太守的亲眷!不就是太守舅父的表兄的姻亲!太守算什么?哪怕是太守的亲舅父又如何?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几乎咬碎了牙齿,但无法咽于腹中,反而使自己噎得慌。
“若是月儿还在……”这声音到了此处,拐了个弯,渐渐喑哑了下去,变作了悲戚。
阿妤在这悲声中,拾起杯沿之外另裂了一道长缝的粗陶耳杯,她猜,舅父或许想提及那个侯门远亲的贵婿。
那贵婿在月儿丧仪办妥,且牵线搭桥将我卖为曲阳侯府舞女,从中收了一笔据说不菲,却被他称为微薄,甚至不足车马之费以及上下打点之用的佣金后,再也不曾上过门。
据他在左邻右舍之间称,正是舅父家运不济,才导致了他那花一样年岁的新妇早逝,而本该享受人间富贵的孩子尚未出世,也因受到了煞气,不幸一道夭亡。
话里话外对新妇的看重,以及对幼子的怜惜,吸引了不少家中有着待嫁女儿或是寡居妇人的阿父或者君舅上门打听,也引得不少本县与邻县的媒人接踵而至,几乎将其在攀附上侯门远亲之后又砌高了三寸的门槛踏平。
舅父因洪涝失地一事去求这曾经的贵婿帮忙之时,那贵婿慢条斯理抚着花白的长须,道了半日的朝廷不易,民生艰难。
据称,连曲阳侯的兄长,成都侯,明明身无要职,都由奢入俭。占满街巷的阔大庭院,常被往来客人叹息,缺一能行船其上的千丈美池,侯爷连声称是,亦为之感到可惜。可话虽如此,却迟迟不见动工,原来,是以其家财填补国库之缺,并且四处奔走,只愿亲力分配良田,治理大河洪涝之事,为上分忧。
这次见面以那人由衷叹息王氏侯爷的凛然大义,舍己为国作结,他同时轻飘飘地叹道,万人之上的闲散王侯尚且如此,令人感喟,当朝天子都为之动容,不久必然予以要职,将其重用。
提到“天子”时,他又一次强调了这是曲阳侯的亲外甥,言语多了一层亲昵,似乎身为曲阳侯之子的乳母的表姑祖的义子,沾亲带故,辈分相似,故而也要拿出几分天子舅父的款儿。
于是清了清嗓子,朝那看不见的千里之外的长安方向行了一个揖,朗声道:身为小民,更不应只盯着自己的三五亩地,当以天下大局为重,共度时艰。
舅父空着双手,悻悻走出了前后三进的高门大院,天下为重,以及,共度时艰的话盘旋于心,苦思冥想,还是弄不明白,转头还想再求上一句,既然贵婿与那侯府之人交情匪浅,连其行事都如数家珍,若人家肯从指头缝里流出一些,必定也胜过平民几年收成。
既是求人,难免悲切,好在月儿逝世不久,或许还留有余情薄面。可一声长叹还没入户,就因小厮匆匆闭门而被隔绝在了外面,接着又被前来问亲的媒人高声的笑语,盖了过去。
此番种种不幸,在舅父悲伤过度几近恍惚的心思里,皆是由我们在河平元年寄居在舅父家伊始。
运道不济以及挡不住的煞气,若在上天不公之外,另要归咎于一个原因,那必然不会出自舅父自己。
而他所卖出的那两进的宅院,追溯到最初,也是我们的阿父在落魄之时,为了换取病重阿母的医药钱,半卖半送才到了舅父的手中。
——当然他的原话,是雪中送炭,扶危济困。
阿妤那时太小,远不足十岁,对于实际情形,早已记不清晰,而这又远在我来到汉朝之前。
不过,她信誓旦旦,振振有词,不会记错,只因那时候舅父在阿妤前往讨要最后一缗钱时,还说了一句:“你那阿姊出落得模样不差,不如劝你阿父,将她卖了,与人做妾,或是卖了做歌女舞女,也好省下一口米粮,多少得些钱财!”
他额外将一斛粟米倒给了阿妤,在粟米簌簌滑落的声音里,似乎还煞有介事地介绍了市集中哪一铺的玉石商贩赚钱不少,日进斗金,此生唯有两大憾事,一是苦于商贾身份低微,不能穿丝乘车,二是家有悍妇,身边缺少娇妾美姬,知心之人;而哪一处的乡人,将他的姊妹卖做了县尉府上的歌女,那歌女一夕之间穿起了绫罗绸缎,用上了胭脂水粉,吃上了海味山珍。
阿妤在这絮絮不止、越说越起劲的话音里放声大哭,哭了一路,直至深夜,润湿了我与她同眠用的被褥与身下的草席。
这记忆伴随着她,成了幼年的梦魇,一直到仅剩的三两间破败家宅被一把火烧尽,我们三人相依为命,爬山涉水,远走千里,隔了山与水的距离,又隔了若干年的时光,才渐渐淡去,却在我们重新来到了舅父家的屋檐下,被重新唤起。
尽管阿父义正词严,认为那番言语,不过是阿妤的臆想,或是旧日的噩梦,她从不曾同家人提起过有关此事的只言词组,连那深夜啼哭也不曾有过。何况,舅父是我们唯一存世的亲人,大度地收容了我们,而不嫌我们是无法产粮、只会耗粮的三张多余的嘴。
阿妤辩驳不过阿父,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阿父说罢,许是因为思*及家道中落的过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停在我和妹妹的身上许久,渐渐变得混沌,好像在青天白日,便陷入了他所说的噩梦,而面露了迷惘,或是哀伤。
这样的神情十分短暂,很快被猛烈的咳嗽,以及来自残腿的疼痛所打断,也很快在我的心头一掠而过。
“一家人?什么狗屁一家人?谁同你是一家人?!”舅父的暴怒重新回到了那太守拐了几道弯的亲眷上,“也不看看自己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真是什么人都能上来攀扯?呸!”他嫌恶地往地上来不及收起的铜钱啐了一口。
阿妤避得很远,以免愤怒的唾液飞溅到她的身上,可那连珠炮似的一句一句,使她恍惚觉得,这话中的怒火并不只是对着方才离去的人,而是对着眼前的自己。
他虽然对着那沾满了泥的铜钱嗤之以鼻,叫骂的时候,盯着它们,仿佛盯着它们原先的主人,双目通红,眼中冒火,可到底还是弯下了腰,将这沉甸甸的一千钱拾了起来,含愤掸了一掸,放入了一个脏兮兮的磐囊。
这磐囊,阿妤补充道,自从月儿逝世之后再也不曾洗过,又贴着皮肉一直收在舅父的腰间,浸了汗渍泥渍,腻着一层油脂,连上头的卷云绣都看不清了。缎子看起来也像是腐了一半,本已鼓鼓囊囊,放入那最后一缗铜钱,“嘶啦”一声,撑破了一道口子。
舅父的暴怒,随着这裂口,忽变作了面颊上的风雨:“月儿,月儿,阿父错了,阿父错了!”他折下腰,将这个磐囊贴在胸口,捂着裂口处,远看像是捂着自己的胸口,含混着哀叹道,“不应当啊!不应当啊!”
这个磐囊,连我时隔那么多年也残存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