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阿妤
第175章阿妤
十年。
十年了。
“阿妤,我的妹妹,阿妤?她,活着?”
我站立不稳,执意想要立刻前往诏狱。宫门旁,那女子乱发覆面,而眼神哀戚,从凌乱的发丝下透过来,剑似的扎在我的心上。
而廷尉却称,夜寒雾冷,婕妤一去一返,恐伤凤体,他既确认了女子身份,在快马加鞭来到未央宫面见陛下之前,已命人将女子送出诏狱,为其梳妆,且备下了最快的车马,一旦得了陛下允准,就着人将女子送入宫,往章华台,与我相聚。
我望向陛下,他颔首以示早已允准,又将我搂在了怀里,宽慰似的怕了拍我的肩。
廷尉不停解释,当日,苍龙阙之下,那女子声称自己的阿姊正是宫中的赵婕妤,可宫中尽人皆知,赵婕妤并无亲眷,遑论姊妹。
陛下向他投以怒目,那廷尉面上讪讪,忙添补道:
退而言之,宫中贵人,若真有姊妹,定然早已蛟龙得水,飞黄腾达,怎会衣衫褴褛,穷形尽相?而一旁男子亦是鹑衣百结,那女子称自己与赵婕妤面目五分相似,且知悉赵婕妤乡野之时的生平事迹,而男子只是嗯嗯哦哦地点头,因其是获罪出宫,并不敢言明身份,问到凭何作证,有何证物之时,瞬时间偃旗息鼓,不发一言。如此,便是空口白舌,无丝毫证据,实在是,令人心生疑窦,难以信服。
所谓面目相似,前朝侍卫,只略闻赵婕妤美貌非凡,胜过九霄仙女,不似凡人,可不曾得见,哪怕宫宴盛会之上,也无人胆敢窥视,因此无法仅凭面貌,证其所言。适逢城中乱民无数,攀附权贵,胡言乱语者,不在少数。因而苍龙阙那几个并无眼力见的宫门侍卫,并不敢因一二乱民之事,惊扰陛下,惊扰赵婕妤。
何况,天下之大,女子相貌几分相似,并不稀奇,尤其是貌美之人,无外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廷尉说到此处,不由得摇头晃脑,眯起一对鼠眼朝我睇目,被陛下喝止。
他悻悻将“螓首蛾眉”几个字咽了下去,这些字带刺似的,令他不由咂了咂嘴,唇角向两侧牵动,顺势挤出一丝谄笑,作长揖道:
“幸而陛下圣明,将人送至诏狱,命臣详查。臣依其乡籍,派人查访,历经数日,跨越二郡,才查得,此女娘确有一位姐姐,长其三岁,于十年之前,也就是河平二年被卖往长安,入了曲阳侯府邸为舞女,而后下落不明。依这女子之言,她的姐姐为了让她能够受舅父庇佑,有一檐一瓦遮身,才甘心被卖,换得了,两万钱。”
陛下将我搂得更紧了些,他望着别处,而暮光落入他的眸中,晶亮地闪烁着。我颤颤道:“我舅父,曾写信告诉我,我的妹妹因疫病不治,而亡殁。”
廷尉摇了摇头:“那舅父是个恶人,吞了钱财,不及一年,竟欲将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娘,卖与县上年近耳顺的恶霸做续弦,女娘漏夜逃跑,遍寻不得,而舅父收受了钱财为聘礼,不愿返还,便谎称这女娘,也就是赵婕妤的女弟,得了疫疾,不幸亡殁,且因病得突然,极易感之,连夜埋葬,又因年岁太小,且囊中羞涩,不曾立碑,故而即使最近的邻人,亦无人见得尸骨,更不见其坟茔。”
我的泪水潸然而下,廷尉垂下了眼眸,又道:
“——这些,皆是此人在去岁沉疴难愈之际,同邻人讲出的真相。三年前,他病入膏肓,秽物满床,医药不继,无人照拂,口舌都歪了,只不断落泪,含混称,自己乃无福之人,亲生女儿命途不顺,早早亡故,眼见到手富贵,恰如彩云散去,心里不平,鬼迷心窍,卖了一个外甥女为舞女,又迫使另一人远走,十年之间音讯全无,大概早饿死于荒郊野岭之中,或是丧命于乱民流寇之手,以致如今膝下无儿无女,无人送终,更莫论死后无人祭拜。
“而田地钱财,因此痼疾,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了两间偏房土舍,一副冷灶,一架竹榻,一根拐棍而已。他病故之时,无人在侧,自然也无人知晓,直至恶臭传出,污水横流,虫蚁爬行,群鸦环绕,而野犬狂吠,才有邻人惊觉,又嫌其脏污,沾了晦气,故而左邻右舍一道,将这一处土舍也烧尽夷平了。”
他忽得扬起一抹谄笑,快意拊掌,“正是恶有恶报!老天有眼!”
我在他的话音里不由涌过一阵阵寒凉,陛下见我神色不豫,蹙了蹙眉,朝他斥道:“好了,如此恶事,婕妤跟前,不必多言。”
廷尉垂头连连称是,不敢再多言语,稍许,到底觉得自己方才的故事未曾言尽,趁着陛下眉头稍展,又添两句道:“有邻人之言为证,臣已确信,该女娘为赵婕妤女弟无疑。而另一男子,嗯嗯哦哦了一旬,再加上吏卒三番五次讯问,总算弄明白了,此人曾为乐师,有幸为赵婕妤作乐。这般身份,也已有建章宫乐工为证。当时名曰——”
“无忧,是无忧。”我悲欣交集,旧日的记忆扑面而来,这个名字几乎与阿妤的名字一样遥远,遥远而显得陌生,陌生而教人生怯。
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同陛下,还有廷尉确认,无忧与阿妤在诏狱几日,是否受伤,是否受了刑。送阿妤的马车是否已经出发,已经行至何处,还需几时到达。
凛冬的寒风似乎停止了它的呜咽,而西天的落日几乎成了朝阳,我上了陛下的乘舆,而它朝着天尽头的落霞而去。
晚风掀起了华盖,从四面八方往各处灌入,像极了十年前那场冰冻了一切的寒风。
我不复觉得冷。
乘舆行进在平坦的驰道上。可我穿行在崎岖的山路,树丛幽密,杂草疯长,我踩在三步一滑的山间小径上,走在飞蝗如沙尘一样扬起的田垄里,踏在朔风裹挟着飞雪呼啸着的荒野上。我的前方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子,她健步如飞,笑声如银铃。
“阿妤,慢一些!”我呼唤着她,“姐姐,你身子弱,你慢些走,我先帮阿父去担水。”她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阿妤,走慢点,别把阿父的椒酒给洒了!”我跟在她身后,高声嘱咐。“阿姊放心!我赶着回去将麦饭给阿父煮上。日中了,阿父快从田里头回来了。”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隐隐绰绰。
“阿妤,阿妤”……“阿妤,转过身来,好不好?我是姐姐。”她不再说话,不再应我,大步流星,飞也似地向前。“阿妤,停下来,看看我,好不好?我是姐姐啊。我已经……快忘了,你的模样。”
那辆安车出现在西边的落日下,只是黑鸦大小的一点,它顶着风艰难前行,慢慢放大,在我的泪眼里放大,在我向着西天拼命的奔跑中放大。
“姝儿你慢一些!”陛下的声音消散在了身后的风里。
从那渐渐放大的马车上,我看见了一双扒着车厢的素手,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成了白色,木制的车厢边沿有着粗粝的毛刺,扎在她的手上,使那手忽然变得血迹斑斑。
“停下!停下!”属于这双手的声音正朝着赶车的人嘶哑地喊着。
“停下,停下!”我喊出了十年前该出口的话。
灰马打了趔趄,车轴与车辕共同吱呀的时候,落霞正在收起它最后的光,朔风自十年前卷来,灌满了天与地,灌满了我的双耳。
而风里响起了一个含泪的声音:
“姐姐,我是阿妤。”
“姐姐,阿妤终于,追上你了。”
*
这日,章华台的红烛流着泪,灼灼地燃了整整一夜,它们代替了西边的落霞,将红晕染到了阿妤的脸上。
十年,她宛如含苞了许久的花儿,迎来了绽放。饔飧不继使她依然瘦削,但冬日的衣衫也遮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段,岁月的冰霜,收起了它的粗粝,给了阿妤冰雪的肌肤,教她褪去了幼时的枯黄。她笑的时候,依稀可见昔日的天真,只是在笑容之外,多了几分坚毅与坚忍的味道。
陛下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有些失神,旋即又变作了对廷尉的微怒,明明只消看一眼,便能分明此身,何必大费周折,各处查访,使赵婕妤的女弟下了诏狱,白受了多日的苦楚。五分相似,可是,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五分相似。
他见证了我们的相聚,舒了一口气,因心头依旧记挂着头疼不止的太后,很快离开了。
我与阿妤隔着一方案几,抱膝而坐,窗外北风呼啸,而屋里的炭火烧得很旺,直到灼干了我们相顾无言的泪行。
“阿妤。”
“阿姊。”
我们几乎同时开了口,应该紧随而来的那句“你好吗”却被我们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