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凛冬
第174章凛冬
疾风卷落最后一片枯叶,携来凛冬的寒意,张谭许氏夫妇于冬月问斩,而许氏全族逐出京城,遣回封邑的诏书就在那一日下达了。
听说禁足中的皇后此间上了无数奏表,想要求见陛下,陈其冤情,皆被拦了下来。虚浮无力的字不见天颜,直接变作了火膛里的灰烬。
这日,除了阴云四塞,日光昏昧,寒风穿过宫巷,呜咽了几声之外,宫里一切如旧。
与处置许氏全族的诏书几乎同时下达的,还有罢黜丞相的诏令。
丞相薛宣因“广汉郡盗贼群起,丞相、御史遣掾史逐捕不能克【1】”,且自其受命以来,容忍三辅无度赋敛,酷吏横行,并缘为奸,侵扰百姓,使民不宁,而天子恻然,于是免其丞相之职,收归侯爵印绶,查抄府宅,罢为庶人,回归原籍东海郡。
听说他那时正在昌陵邑的阔大宅邸,宴请高平侯与已故阳平侯之子,如今承袭其父爵位的小阳平侯。正值饮酒正酣,满眼都是府中舞女蹁跹之姿时,陛下的诏令旋即降至。酒水使他难陈是非,只含含混混地称颂了圣上恩德。
司隶校尉的吏卒随着诏书而来。天光早早收尽,而他们的甲胄泛着寒光,面色也令人生寒。
本前后左右倚在高平侯与阳平侯怀里与腿上侍酒、巧笑嫣然的女子,瞬时间花容失色,在司隶校尉尉官的喝斥声中,一时作鸟兽散,趁夜离去。
而一道跪着听了天子诏令的王氏两侯,酒色上头,一脸酡红,没等传令之人走远,拍着胸脯,答允薛宣,必进言于大司马车骑将军,并进言于陛下,使其收回成命,等匪盗之事平息,不日定可官复原职。
他二人答应爽快,聊得尽兴,以至在正堂幸免于司隶校尉查抄的空隙间,又自斟自酌,喝了几杯,声音更高了一些。
查抄丞相府邸的吏卒甚至隔着厢房的高墙与百丈宽的庭院,都能听见有男子高声嚷道:如今皇后深陷巫蛊祸事,太后敦促陛下废后,后位不日必将空悬,毋庸置疑,后位于王美人、于王氏,不过探囊取物,无多时,前朝后宫即将都为王姓,何愁前途堪忧?这般嚷嚷,无休无止,直到酣然倒地,而鼾声四起。
如此,薛相虽一夕之间失了丞相之位与侯爵,又失了万贯家财,但在二人如雷的鼻鼾中略略宽心。
只是,一觉醒来,昔日煌煌正堂,四壁皆空,环堵萧然,那二人揉着宿醉胀疼的太阳穴,似乎不再记得昨夜的诺言。
昨宵拍着胸脯的保证,跟随隔夜酒与晨尿一道蜿蜒排出体内,也同屋室里错金银的铜鼎铜壶一齐消失。在庶人薛宣忧心试探与再三询问中,他们略略宽慰两句,便借口去昌陵邑的另一头探望他们久已不见的侄儿以及表弟射声校尉阿莽,急急地上了马车。
马蹄扬尘,飞奔向前,将薛宣的长一声短一声的哀求抛在了凛冬的风里。
据说留于府中,忙着盘点查抄家私,尚未离开的吏卒,还听见了武敬长公主与薛宣的争执。
长公主冷嘲热讽,称其不听新妇之言,明知陛下忌惮,却坚持讨好王氏,从而得罪了陛下,如今方知王氏嘴脸。而另一人坚称,王氏权倾天下,若不依附,朝野内外将无立足之地。只是,自己尚公主后,谨言慎行,恪尽职守,更在明面上疏远王氏,可如今百思不得其解,亲王氏之举,枕边之人纵然觉察,可陛下何以察之?
长公主忿忿然,令其家丞引来车马,拂袖离去,回长安城内的长公主府,临去前,斥道:夫妇一体,哪怕只是半路夫妻,且志不同,道亦不合,也断不会做出卖夫君之举。
薛宣不做反驳,也不追逐,而是拿出曾为御史的丰厚经验,细细梳理:广汉乱民虽在近日攻官寺,篡囚徒,盗库兵【2】,但不至于使陛下盛怒不已。他虽将兵卒尽数调入长安城内,而非追捕击之,延误了平匪时间,可延续京兆尹之法,搜寻荒僻宅院,寻找盗贼蛛丝马迹,于情于理,并无差错,断不会让天子生疑。
思来想去,最后认定,必是劫匪可恶,竟劫持后宫宠妃,而丞相一心为保天子无虞,一举歼灭盗贼,劝以大局为重,令陛下拔剑相向,如今更是含怨在心。忠君之行,却成了悖逆之举,教人心寒。他仰天长叹之余,又恨恨总结,说到底还是因那魅惑了君心的赵氏妖妃之故。
“妖妃”二字让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声音忽然不再有如之前的黏糊。
他的疑问恰恰也是我的疑问。在宣室中,听完了司隶校尉的尉官如是事无巨细的奏报后,待陛下屏退了众人,我从偏殿内走出来,陛下因尉官后两句禀奏,朝我笑得勉强。
我问道:“陛下微行回来那日对我说,薛宣将自行遣散舞女,也不会再豢养舞女了。那时便存了心,要将此人夺职吗?”
“正是。”
“真的,是因为那日劫匪之事?”我抿唇问道。
“朕不是不辨是非之君。”他扫着司隶校尉呈上来的案牍,“劫匪之事,也是不假。广汉乱民,不止行盗窃事,在丞相的眼皮子底下,持剑行凶,他出身御史,调用了那么多兵卒,却抓捕不尽这些农人与流民出身的贼寇。岂是无能?不过是,”他眸色一闪,“忙着借此筹谋,清除朝堂之上的异己罢了。”
我吃了一惊:“筹谋?陛下早就猜得,他借此事,党同伐异?”
他摇了摇头,淡淡道:“那日夜里,你离开后,长公主不久也告退,只余朕同薛宣对饮,他告诉朕,前一日在少府旧宅枯井之内,掘出数个桐木人偶,朕问他,此事何人知晓。他含混以对,并不明言,直陈自己惊惧不已,又顾忌许氏与皇后,恐其中有诈,未查详情,不敢上报于朝。说起来,朕倒是要谢那些舞女,让薛宣意乱神迷,多喝了几杯,也多说了些话,无意提及,前一日夜里惊梦,有所梦呓,不慎同长公主道出此事。”
他轻蔑地发出了哼声:“长公主乃长舌妇人。你应当已有察觉。而他梦呓翌日,恰恰是朕微行出宫之日。朕微行,鲜有人提前知晓,可,他是其一。”
“他借长公主之口,特意将此事抖露到了太后跟前,引得太后盛怒?可依照方才尉官之言,长公主明明称自己并不会做出背夫之举……这话,也只是幌子?”我顺着他的话道,心有戚戚,“当夜,陛下便已猜得,薛宣娶长公主为妻,明面上疏远王氏,可实际,依旧是王氏的人。”
“一国之相,不忠不直,*与王氏外戚同流,朕岂能容他?平匪之事,正是给朕递了一把剑,以削其职,只可惜,不能枭其首。”他声音凛冽,齿间生寒。
我怵然道:“可,那桐人木偶,真的是少府与少府夫人所为?木俑,丝帛,又是空宅之内,最易栽赃。他们,在端阳时便试图将此罪名栽赃给我,会不会也成了别人的靶子?”幽深的梦境,以及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伴着记忆中寒夜的凉意爬上了心间,“……王氏的,靶子?”
他只是牵了牵嘴角,望了一眼如山的简牍,眸色沉沉,大司马车骑将军,大司农中丞,侍中卫尉,左冯翊,右扶风的名字依次入目,稍许叹出一声:
“姝儿,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我的目光也同样停留在那沉重的简牍上。汉隶的王字,在视野中不断交叠,绵延。
是啊,不重要了。
半晌,我问:“陛下今日召我过来,是为何事?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听一听,薛宣如何被革职抄家,贬黜为庶人的?以报当日,他在劫匪面前,舍弃我之仇?”
“你看,这些,正需要你。”他摇摇头,从一旁的简牍里抽出了一份最厚重的,放到了我的面前,我不知其意,打开了竹简,只见是一份丞相府邸的抄家清单。其上数字令人咋舌,心算似乎也不够用了。
“怎么了?算不过来了?”他浅浅一笑,“这尚且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说着,他伸手将余的竹简递过来,一卷一卷垒在我的跟前,直至与眉同齐,“还有这样的五卷。”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那些天文数字,悻悻叹道:“真可惜了我当日的那些金饼了。为了给为首的两位舞女赎身,我将金饼全给出去了。有十二个之多呢。十二万钱呐。”我扼腕叹道。
“你的那些金饼?”他忍不住笑道,“还是朕的?”随即,他指了指上面记载的“金三千八百七十六斤”字样,道:“这不,都还回来了吗?”
我讪讪笑道:“陛下的,难道不正是我的吗?”
“好,是朕的,就是你的。”他将我搂入怀中,眼里闪过零星笑意。他的目光从账簿旁的奏本上掠过,那些为薛丞相陈言的奏本,都被他压到了最底下。最上那一份,我看清,是大司马奏请废后的简牍。
我自嘲一笑,意兴寥寥地问及:“陛下为何不让少府——少府卿,或者大司农,来查阅这些账本?”
他挑眉道:“朕不准备将此收没家产收归国库,或是少府之内。”
我擡眸望着他:“那陛下是预备……”
他打断道:“将之用于赈济昌陵邑先前失家失亲的鳏寡孤独,以及伤残之人。”
从宣室出来,我拢了拢衣裳,披上了狐裘,上了马车,天色晦暗,似有雪意,寒风呼啸,让人睁不开眼,没走出多远,便见到一辆安车在百丈远处之前停下,下来一位着进贤冠之人,似乎是廷尉,也在寒风中眯着双眼,行色匆匆,往宣室殿而去。
廷尉的到来,并不使人意外,陛下大概是欲与之共商前少府张谭与其新妇许氏刑决事宜。处斩本在年尾之际,可太后并不解恨,将自己头疼之症时好时坏也归咎于许氏诅咒,若“非此许氏,便是彼许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