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不全
第173章不全
我好像立不住了似的,也变作了飘零的落叶,这叶子却不是干枯的,而是淋淋漓漓,湿透了。接着,他的胸前也湿透了。
半晌,我才道:“陛下,能让我见一见李内侍吗?”
他无奈叹道:“姝儿,他早已供认不讳,坐罪下狱,你见他,除了徒增忧虑,又有何益?”
我收住了泣声:“我想,亲口问问,他为何想要我的命。”
“朕何尝没有问过?李内侍,在朕身边近三十年,素来温厚周到,行止妥帖,在朕幼时,凡有病痛,是他,衣不解带,伺候医药,五岁那年病得快死了,也是他,自昏达曙,抱着朕,然后去求了朕的母后。他是内官,身份低微,不足为道,可朕并非无心之人,朕知,他视朕,胜于亲人。朕何尝不想知道,他为何要伤害朕最在意的人?”
说着,他慢慢向案几上踱步而去,目光落在了尚未曾被拿出去烧了的废弃竹简上,墨色映入他眼中,眸光旋即冷了下去:“朕不知,他何时成了皇后的人。皇后在端阳之时,苦心孤诣,想以巫蛊之名,置你于死地,那时,朕信了她,是受蒙蔽,她的品性,不至于此。可她变本加厉,竟将手伸到了御前内侍这里,指使他,害你性命。”
竹简的墨下隐隐约约的字迹扎入了我的眼:“共谋?真的是……皇后指使?陛下……答应了太后的废后之请,也是因为此事?”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冷冽:“巫蛊,是莫须有之罪,可杀人之心,杀人之行,朕不可能再容了她。”
“李内侍招认了……他是受皇后之命?”
“李内侍招认了一切,不过,他为了保护皇后,不肯承认此事与皇后有关,只将所有阴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轻蔑一笑,嗤声道,“欲盖弥彰。他一个七十年岁,将要颐养天年之人,一个阉人,一个宦官,若非背后有人指使,怎会生出这般欲念,又有这般谋划?”
“皇后,端午巫蛊之事,是受少府蒙蔽,蒙蔽或是牵连。”我前言不搭后语,喃喃道,“她,真的,会做行凶杀人之事?她,真的,会想要了我的命?”马婕妤在暗影中鬼魅般的脸庞却在眼前挥之不去。这张脸忽而又与那龟蛇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发出瘆人的笑。
手心伤口未愈,滋上冷汗,有如虫蚁啃噬,我不由地捏紧了拳头,将手往深衣的袖口里收了收。
陛下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扫过了那里:“秦穆公虏获晋君,秦穆姬带着太子䓨、公子宏,与女简璧,身着丧服,登上高台,置身柴薪,以相迎。为其母家,为了其弟,连亲生子女都可以动杀心,威胁夫君,世人却称其为贤。杀一个无家世倚仗,毫无干系之人,又何必担心污了自己的贤名?”
怵惕之间,又见他若有所思,冷声道:“何况,借刀杀人,若无人察觉,那么丧命于乱民刀斧之下,与居于百里之外,居于椒房殿之中的中宫皇后有何关联?她的双手,干干净净,她的声名,清清白白。”
我心有戚戚,思绪紊乱,难致一词,只觉颈间伤痕隐痛,侧头望向那案上的竹简,恍惚见那墨迹扭动起来,有如毒蛇吐芯。
“哼,内有蝮蛇,甘人之义。”他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面容却随之哀戚,“何为蝮蛇,甘的又是何人之义?”
我惶然擡头:“陛下,我想亲口,问问他,问问李内侍。”
踟蹰良久,他终于松口。
李内侍是被两个禁卫军用一副简陋的竹架子担着进来的,只是到了殿前,那二人粗暴地放下了担架,竹子咯吱的叫唤,夹杂着老人疼痛的叹息,他几乎是从那上头滚落了下来,脸因双腿触地骤然的疼痛,皱在了一起,但嘴唇却紧闭成了一条细线,没有龇出一丁半点的声响。
病痛与掖庭狱的折磨,使他看起来,更像是枯叶,裂满了缝,比先前更是瑟缩了些许。
他手撑于地,跪行着入殿,陛下冷冷地看着他,眉头随着斯人一寸一寸艰难向前,而一点一点拧紧,稍许,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内侍上前。年轻的内侍看着并不面生,是先前跟李内侍一同在陛下身边随侍之人。
只见他躬身,将面前的老者扶了一把,乍使出的蛮劲却使自己往后跌了一步。李内侍擡了擡眼皮,睇了他一眼,那人不由嘶了一口气,额上瞬间冷汗淋漓,头更低了些下去。
“老奴李章,见过陛下。陛下万安。”李内侍轻掸了狱中脏污的袖子,端然稽首至地。不见其面目,一派作风恍如平日,除了后脑勺的头发松松束起,从稀疏斑白,几乎变作了全白,而话音因几日的折磨,更加低沉与沙哑,似那老旧的翻车,终到了不堪用的时刻。
这声音又顿了顿,滞涩似的说出:“老奴,见过,婕妤。婕妤,安好。”
“安好。”我戚戚然应道,“李内侍怕是很失望,是吧?”
“赵婕妤,都知道了。”他不做分辩,语气如常,似乎只是寻常时日的寒暄。
“我知道了。”我颈间生凉,悲切道,“你引我往贼窝里去,想要害我的性命,可那劫匪的刀斧也同样向你而去。你难道没想过,自己也极有可能丧生于此?你,不怕吗?”
他微微摇头,缓缓从地上直起身,只是因为长久躬背,看起来依旧蜷成了虾米状:“奴婢不过一条微命,能换得婕妤的命,何足惜也?”
我抿了抿唇,喃喃:“我的命,真的值得你,用自己的命来换?”
“婕妤之命,未必值得。”他望向我,面色中毫无惧意,毫无悔意,只轻描淡写,“可是,”他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些许,也高了些许,凛凛然回荡在殿中:
“为这天下,值得。”
“为这汉室,值得。”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又望了望眉头紧蹙的陛下:“天下?汉室?我一个女子,何德何能,干系天下,干系汉室?”
李内侍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嗤笑:
“陛下在遇见赵婕妤之前,宽博审慎,从善如流,有明君之德,后宫之中,贤后贤妃,一片景明,可自赵婕妤入宫,荒废礼数,专宠专幸,皇嗣无出,宗庙堪忧,六宫及至长信宫,怨怼者众。
赵婕妤更是妄图染指朝政,使乐昌戾侯呕血身亡。陛下更是为了与赵婕妤的死后之所,废弃十年所成的延陵,大建昌陵县邑。
半年之前的昌陵之祸,难道不是天降警示?宫外都传,赵氏为妖孽——”
“闭嘴!”
那苍老又悲切的声音却并不因陛下的一声呵斥而休止,依然不绝于耳,扎在我的心头:“……诱使陛下荒于朝事,与之交欢,其人声名,几与妲己褒姒无异。”
接着,他微微仰头,使这个声音又高了些:“赵氏为妲己褒姒,可陛下万不可成商纣周幽!”
陛下脸色成铁,额上青筋隐现,愤而斥道:“放肆!朝政之事,你知多少?便在这里胡乱攀咬赵婕妤!”
“陛下为防前朝石显之祸【1】,从不让宦者参政,老奴只知侍奉陛下,于朝政之事,自然知之不多。”他一面朝陛下恭恭敬敬地行了揖礼,一面缓言道,“可老奴所言,恰恰是百姓所知,百姓所传,百姓所闻。”
我心如刀绞,噙泪问:“百姓不认识我,可是你认识我,将近十载,你也认为我是妖孽?要除之而后快?”
他擡眼望了我一眼,目光闪烁,旋即又垂眸叹道:“老奴觉得如何,重要吗?老奴不过是微不足道之人。重要的,难道不是众人如何认为,朝臣如何认为,百姓如何认为?”
“你之所为,你之所言,如何代表朝臣?如何代表百姓?”陛下咬牙斥道。
他又一次端然行揖道:“朝臣之中,自然无人敢冒犯天颜,不过,刘大人所著昭示女子贤德之书,不正是为赵婕妤所写?而陛下已微行至昌陵邑,难道还不愿相信老奴之言,正是百姓所想吗?”
陛下走到了他的跟前,俯身在他头顶掷下一句:“朝臣,百姓,还是——许氏?”
他仰面哀叹:“陛下!老奴所为,全凭此心!与皇后无关,更与许氏无关!陛下若不信老奴,可以上重刑,以证老奴所言,并无虚言。”
陛下横了他一眼,道:“重刑?你一将死之人,求死之人,何惧重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