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内侍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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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内侍

第172章内侍

李内侍在我们回宫的当日就被人送回了宫里。我本担心,他腿伤未愈,年纪又长,受不得舟车劳顿,一路颠簸,恐怕会加剧腿疾。陛下那时满心在我的伤上,似乎并没有将我的建议放到心里。不过,宫内的医药与照应,定然比宫外齐全。这样一想,我的担心也放回了腹中。

眼见我自己伤势无虞,手上的新伤触目惊心,但终被我以“自行梳妆,头脑昏沉,不小心划伤”为由搪塞了过去,好在深衣袖子宽大,轻易掩住了手掌的伤处,不大使人察觉得出异样。于是,我趁着陛下终于同意我可以出殿,去苑囿走走散心之时,提出了要去探望这个老人,只可惜,连着提了三日,也未能成行。

他推诿的理由不外乎:我自己身子尚未养好,被劫匪挟持的记忆犹未淡去,万一见了李内侍,触景伤怀,大悲大恸,对身子无益。或者是,李内侍腿伤未恢复,也需静养,不宜打扰。最后大概不胜其烦,他甚至说,这不合君臣之礼,哪有婕妤亲往探望一位内侍的道理?

我撇嘴,翌日挑了他上朝的时候,往建章宫的花园里闲逛,走着走着,以丢失了一方鸳鸯纹样的帕子为由,将他新派来照顾我的两位侍女支了开去。然后在阿兰的指引下,绕过了司马门,穿过了一重一重的宫巷,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甬道,来到了散落在永巷旁的内侍的居所。

白日里这儿几乎无人,只能听见夜里轮值的人在白日里休憩时长长短短的鼾声,院落缺少洒扫与打理,杂草成了枯杆子,又被风吹得歪斜,显得更为荒僻。风里又隐约携来尿骚味和衣裳湿漉漉的气息。直棂窗上一层粗布被风掀开了一个角,又见一层粗布糊在里头。

从那粗布半根指头宽的缝隙里望去,几张榻合在一起,上头隐约可见几个躺着的人影,不过都不是李内侍那瘦削的模样。旁边又有个宽大些的院落,收拾得更为齐整,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内侍正颤颤巍巍挑着两桶水走了进去。

阿兰唤住了他:“你可知,李内侍居于何处?”

那小内侍听见声音,忙将肩头的水放了下来,木桶落下来,往外溅出了不少水,他转身打量着我们,狐疑又警觉地问道:“你二人是谁?”

“大胆,这可是赵婕妤。”

小内侍被阿兰一声喝,两腿一弯,往溅了水成了一个水洼之处,直愣愣跪了下去,口中颤颤道:“奴婢,奴婢与李内侍无干。只是入宫之后因年纪小,受李内侍照拂,叫他一声阿爷。实际并非亲眷。”

“谁问你是谁了?哪怕你叫阿父,叫祖父,何人不知,阉人怎会有儿孙?”阿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只问你,李内侍是不是在这里?”

我责怪了阿兰,又上前扶起了这个孩子:“李内侍此前因我受了重伤,我还没表示过谢意,这次是特意来探望的。他可是居于此处?”

他被我扶起了身,摇了摇头,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甩了下来。

难道是病得不轻?甚至……我陡然一惊,忽然明白了陛下的再三推诿,脚下也虚浮了起来:“他不住在这儿?那,他在何处?”

那个小内侍颤颤地用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儿不见连绵的屋舍,唯有乱石成林,似乎是一个更加荒僻的所在。再远些,有一道高墙,兀自矗立,像是记忆中的石碑,不断延展开去,成了高高的灰墙。

“那儿,是何处?”我揪着心问道。

从小内侍的哭腔里传出的话音却无异于当头一棒:“是……是……掖庭……狱。”

“掖庭狱?怎么会……”

小内侍泣不成声,已经说不出来话,又怕受到牵连,不敢发声。我不再追问,转身便疾步离开了。

阿兰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婕妤,婕妤,你去哪儿?”

“宣室。”

到了宣室,陛下还没有下朝回来,他的书案一片凌乱,案牍堆在一旁,有半人高,案上歪斜地叠着一些竹简,字迹潦草,大多只写了一半或是几句,有的甚至只有零星几个字,却赫然有个浓黑的叉涂在了上面,不难猜出写字人的心绪不宁。

这样的草稿一份又一份,墨迹早已干透,透过这干了的墨,我隐隐约约辨得了几个字“皇后”,“许氏”,“惑于巫祝”。

我心里不安,马婕妤的颤声犹在耳边,便不由地拿起了那一卷写得最长,又被写字的人烦躁地涂抹了黑色的竹简,来到了窗户边上。日中的阳光洒了进来,而掩在墨色中的字显出它们的面目,那是“怀不德”、“与御前内侍共谋,欲危”……

“姝儿,你在看什么?!”

我手中的竹简在这高声的呵斥中掉落了下来。陛下快步走了过来,目光扫过了落在我脚边的废弃竹简。他含了怨愤往那竹简上踢了一脚,又大声唤了门口的内侍进殿,令他们赶紧将这些划了叉的竹简拿去烧了。

我的神志却还在那道没写完的诏书上,怔怔地朝他问道:“共谋……陛下,为什么是共谋……他们谋了什么?李内侍,他为什么会下了狱?”

“姝儿。”他换了一口气,扶了扶我的肩,似是想要稳住我的心神。

“陛下,告诉我。你告诉我。你说,我改变不了一丝一毫,我哪怕尽了全力,拼上性命,也改变不了,可是,我要知道。我得知道。”我盯着他,眼泪滚在眼眶里,迟迟不肯掉落,“你把我禁足在殿中,你让人喂我昏睡几日不醒的药,可是,除非你夺了我的智识,我的双目,我的双耳,我的……记忆,不然我终究会知道。”

他的手从我的肩头缓缓落了下去,垂下了双眸,侧过身缓步走了开去。

就在我的心渐冷时,只听他开了口,沉声道:“是李内侍,当日他哄你穿上了朕的衣衫,那衣裳,绣着龙纹,虽不瞩目,但不该出现在朕微行之时,深更半夜,烛火不明,你无知无觉,可是他知道。”

我摇了摇头,泪水随着这晃动在脸颊上交错纵横:“那衣裳,是我要穿的,我的衣裳沾了酒,污了。”

他背着手,在殿中踱步,并不回应我的话,话音依旧袅袅不绝落入我的耳中:“他骗了你,说郑昭仪与许美人皆葬于昌陵,使你生了牵挂,夜半不寐,他却将你引去了那石碑处,南辕北辙。昌陵邑的乡民曾说过那儿有歹徒的窝点,你或许不记得,可是他没忘,记得,清清楚楚。”

我一阵胆寒,怯声道:“这些……是李内侍自己道出来的吗?”

“唔。”

“可,可是,他怎能确定,那些劫匪会要我性命……”

他停下了他的脚步,望向我:“广汉乱民,本只劫财,可他们同样对朝廷,对天子深恶痛绝,而李内侍他那晚无意中听见了只言词组,于是,在你落入歹徒之手时,明面上为你求饶,实则一字一句都让那歹徒以为你便是微服出行的天子,从劫财,变作了,取命。”他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拳,深衣的半截袖口在他的掌心里,皱成了一团。

殿内因他的话而阴风凄凄,我惶惶然摇着头道:“他明明……他只是受了惊吓,糊涂了,才那样说。”

他轻蔑地牵了牵嘴角,发出了一声轻哼:“在深宫之中,作为天子近侍,活到了不逾矩之年的人,你说他能轻易受惊?糊涂?”

我依旧摇着头,声音挣扎着出口:“陛下何时发现,李内侍,他要,害我?”

“朕那日四处寻你,没发现你的踪迹,最后只在丞相府邸的西边两里之处,发现了李内侍,他似是晕了过去,被泼了一盆凉水,才堪堪醒来。醒来了,却指你被歹徒劫走的方向,是往西。于是禁中侍卫与巡防兵卒皆往西而去。”

西边两里。我在心中喃喃。他没有去搬救兵,而是从东边的三里,到了相府西边的两里……我合了合眼,枯枝一样的身形,垂着头跪地的模样再次出现,那苍老的祭奠般的哀泣也随之而来。

我心有余悸,颤声问道:“那陛下后来,如何发现我,并不在西边?”

他叹了一口气:“朕见他衣摆处,皆是泥淖,可他所指西侧,多为乱石。只往西行了半里路,朕心中不安,又折返向东,唯有那里,通往耕田,是往来农人与耕牛所经之处,唯有那里,会有湿润的土块、新泥。”

我惊愕于他的明察,旋即却见他自嘲似的一笑:“朕那时心里乱极了,几乎快疯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对不对,唯独只盼着,或许心有灵犀,朕能凭着这心,知道你在何处。”

我的眼泪在他的话音里落了下来。他的声音在我的泪声中渐渐沉了下去,喑哑了,哽咽了。

“这心告诉朕,你在东边,于是朕往那里而去,直到,在那石碑处,发现了,半块玉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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