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残局
第160章残局
我不再循着这座殿宇的宫墙向前,月光清明了一些,而眼前道路通向的,看起来,只是黑色的愈加幽深的迷宫。我往回走了两步,方才那些声音倏忽不见了。
凉风彻骨,可连树影婆娑声也不知往何处去了,耳畔只有清冽的风,撞在朱墙上,低一声,像是人的呜咽,高一声,便成了人的长啸。
窗棂透出来的光也不像是烛火的样子,似乎只是弦月浅白的光影。而殿宇前后的飞檐投下了一团团阴影,像是天上投下的云拥着这地上的月儿——不过都是虚无缥缈的影子罢了。
揉一揉眼,月牙换了个位置,这些也都不分明了。
等我从翌日黑沉沉的梦里醒来,迎上帘帐中间透进来的熹微的光亮,这一切更像是无端从梦里化出来的。
只是采苹为我端来晨间的茶水,顺手为我挽起床榻边上垂下的帘帐,问了一句,昨日送去椒房殿的礼,皇后可有挑刺?我迷迷瞪瞪,随口回道,甚是满意。
接过她递来的耳杯时,才发觉手上沾着一片花瓣,像是芙蓉,被一夜的汗水濡湿了,黏在手心,早已成了焦黄。
陛下先前带我出宫去昌陵邑看看的许诺,尽管没能让我拥有想象中的惊喜与兴奋,但依旧让我对接下来的日子多了几分期待。只是,当日他所谓的“过两日”的“两”大概只是一个虚数,可以是两日,也可以是三日,五日,或是十日,甚至含着无限的意思。
当我明白了个中意味时,也就不再数着这日子了。
陛下依旧时常来我殿中,只是随着昌陵工事重新开始,往往人定时分才来,过了鸡鸣便起身离开,如是几日之后,他抱歉地同我说,怕扰了我入夜的休憩,还是夜宿宣室为好。
我见他笑得惨淡,倦容成了愁云的模样,话里话外,并不愿让这愁云也笼罩到我的头顶,便顺从地点了点头,只嘱咐他早些休息,保重身体,其余并不多问,也不缠着他,问及何时往昌陵邑微行之事。
日光流转,首先等来的,却是由椒房殿的宫人送来的厚厚的书卷,正是刘向所撰的悉数历朝历代女子贤德之行的书,在重阳时因太后的责罚,由皇后与马氏抄录了数册,送往各宫。送书来的宫人特意叮嘱,各宫近日当将此书细细诵读,熟记于心,不枉费皇后苦心与太后之意。
我打开了书简,里面的字迹似曾相识,应当是皇后亲手所抄录,可与我的记忆不同的是,这些字迹虚浮,有气无力,只剩了些许筋骨,而越往后看,这筋骨也像是轻易要散了似的。不过,这书中触目皆是“妻”、“妇”、“德”之类的字眼,只看了两三行,我便意兴阑珊,合上了书卷,生了倦意。
不知是否是秋风乍起的缘故,宫里隐隐有些不宁。
太液池畔的芙蓉在重阳之后,几乎谢尽,在我第一次央求食官做的桂花糕备受章华台宫人的好评,于是第二次预备去收一些桂子,再做些桂花糕时,发觉桂子也不耐寒意,早早零落一地,枝头空空,连那甜香也无迹可寻。
熟悉花草习性的阿兰也忍不住咂咂嘴,啧啧称奇,思忖了半日,才道:“许是今年的秋日比之往年,更寒凉了些。”
较之往年更为寒凉的秋风穿行在宫墙之间,将黄叶卷到人的脚底,窸窣作响,若是被车轮轧过,便成了一路咔嚓的响声。有时候猛然听见这个声音,会让人心中咯噔一下,仿佛什么脆弱的东西不慎跌碎了似的。
离了建章宫,这样的声音不时入耳。擡头一看,只见一辆四驾的安车从我面前疾驰而过,卷起了轻尘,黄叶,以及一阵更强劲的疾风。
道上的宫人都已经退避了开去,阿兰也忙不叠地跪下。我认出了这是皇后的车驾,不过来不及行礼,只拢了拢被这骤然吹起的疾风扬起的衣角,将卷到了衣衫上的黄叶掸落,就见这车越来越远,倏忽成了一个比乌鸦稍大些的漆黑的影子。
阿兰在我的耳旁,絮絮地说起她的耳闻,她不知何时与椒房殿奉茶的宫女交好,从那里听得了不少宫闱秘事。
听说皇后在重阳时受了太后的斥责,生了忧思,又因受了小惩,不眠不休抄写书籍,耗了心神,本就有恙的身子,病势更沉。她上表恳请陛下让她远在昌陵邑的阿姊进宫侍疾,不过,陛下似是因为前朝政务繁多,并不理会后宫琐碎之事。
她于是作了猜想,皇后此番在病中忍着马车的颠簸,眼看着又是往宣室的方向而去,必然是事关紧要。
不过,那马车变作了一个黑鸦似的点后,又拐了一个弯,向着未央宫与长乐宫中间的复道上而去。
阿兰讪讪地噤声,稍许,又重新作了猜想,定是陛下许久不入后宫,尤其是王美人入宫半月有余,不曾受过君幸,太后生了怒,皇后此去,免不了又受苛责。
我心中一紧,忽然想起了重阳那日的惨淡的一钩月影,和那一场梦中呓语般的对话。
她见我若有所思,并不应声,为了力证这猜测的可靠性,于是又同我说起了她与那奉茶宫女交好的缘由。我心神不宁,并无法将她的话全然听心里,只隐约听她说,她二人曾经在宫中同受欺凌,从而惺惺相惜,尽管当时一个远在建章宫,一个身在椒房殿。
“这椒房殿看着是个好去处,可是无人提拔,无人照拂,万事都得小心,错了一个小处,便只有受着罚的份儿。哪怕不是自个儿的错处,是上头人的错处,也不能怨道一句,这嘴长在脸上,跟没用处似的,上头下来的罚,得脸的大宫女同内侍指下来的罚,都得受着,受完了,还得千恩万谢。”
于是,或许是寻了某一个角落饮泣之时,或许是在一个无人见得的廊下自伤自怜之时,总之,她们看见了彼此的伤痕,然后成了知交友人——假如没有时间深交,只是偶尔说两句话,也可以称为友人的话。
我心绪不宁,心中生了许多的疑问,又有千头万绪一丝一缕交缠在一起,走回了章华台,依旧沉不下心来,刘向那本被后世称为列女传的书卷还置于书案上,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头是一句:
有莘之妃汤也,统领九嫔,后宫有序,咸无妒媢逆理之人,卒致王功。
翻到另一页,讲的是晋惠公之姊秦穆姬的故事。秦穆公讨伐晋国,俘获晋君,夫人忧心母家,痛哭流涕,以死相威胁,秦穆公以之为义,于是释放了其弟晋惠公。
我意兴寥寥地又翻往后翻了几页,“贤”“礼”“贞”“顺”几个字陆续入眼。
我合上了这一卷,又随手翻开了另外一卷,上面写的是,妺喜配桀,维乱骄扬,再往后扫了几行,是“妲己配纣,惑乱是修”。
这些字胡乱地入目,让我有些透不过气似的不耐烦,脑子也发胀,我来到了窗子边的短榻上,听着秋风过林的声响。林间的树木大多成了空枝,树叶婆娑只是由这风将垂暮的叶子吹落,然后再从地上卷起,连着些许尘泥,一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枝头空空如也,目光却能望得很远,似乎能一眼望到林子的深处。
那儿平日鲜有人至,也无人专程打理,因而有着最原始的生态,杂草肆意生长,有半人高,只是几度秋风吹过,业已成了枯黄,底部却还有一抹青翠的颜色,不知是否是因那高些的草的庇佑,而使得那里成了一个小小的不受风霜的温室,还是仅仅因为诗中常赞颂的草木不屈的品格。
只是很快,那儿似乎出现了几个握着锄头的人,弓着身,猫着腰,看不清脸,但莫名像那日在太液池遇见过的侍弄花草的宫人。
他们埋头翻土,杂草从根部齐齐砍断,与翻出来的新泥,一同作了来年春日花种的养料。只是,他们侧身的时候,便能看见,那残存的绿意也不见了。我心里叹惋,而且叹息自己如若现在发出声音,也太迟了一些。
太阳到了正空中,消融了一些寒意,也让天空更碧了些。林中的树因叶子尽失,彼此之间失却了关联,一根根树干孤寂地矗在林间,树皮的纹理在这日中的光下显得晶亮。盯着久了,有些眼晕。
那些人低头向着土地,一下又一下地翻土。
等这翻过的土从林子的中央,蔓延到我的窗下,我正暗自叹惋,秋日的泥土并没有春日的新泥新鲜而又蓬勃的气息,只见他们已经从一刻不停歇的劳作中,陆续直起了腰,转身朝向我,黑着脸,身上的衣服却并不是宫人的深衣,而是兵卒的衣衫。铁质的锄头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显得锋利,竟像极了刀斧的形状。
他们的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待我茫然望去,那新翻过的土地,并不是松软的样子,他们的脚下,泥土蒙了一层秋日的霜,重新板结起来,像极了一个个硬质人偶的形状。
一个又一个,从林子的中央,蔓延到我的窗下。上面或许写了血红的字,但我惶然合上了眼。再次张开,那些人与那些人偶都不见了,似乎只是一场臆想,一场梦。
我心有余悸,却见林间的树木孤斜地立着,成了横亘在天地之间的书简,上面用虚浮的汉隶写着:统领九嫔,后宫有序。
我转向了另一边,而另一边的树干上,则是:咸无妒媢逆理之人。
我再望向远处,后面的树干上也有着一行字:秦执晋君,夫人流涕,痛不能救,乃将赴死。旁的一棵树上则有:穆公义之,遂释其弟。
我陡然一惊,再度合了合眼睛,那些字却没有消失,还是刻在树干上,在日中变成日昳时分的光耀下镀了金一般。这些亮光刺入我的双眼,直扎出了泪。
我仓皇地逃离这扇窗,一转身,什么东西却“啪嗒”一声掉落,划破了秋日午后的静谧。
日昳的秋光透过碧色的绢纱,正温柔地洒在地砖上,而我躺在短榻上,身上盖了一层丝衾,短榻旁,一个书简跌落在地,散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