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龟蛇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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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龟蛇

第168章龟蛇

那个面貌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张牙关紧咬的倔强的脸庞。

不过这张脸庞并不是少年的脸。它变得宽阔了不少,虽然还是同样的瘦削,额头和眉宇因常年的思索或是皱眉,有了几条深刻的纹路,使得这张脸上多了几分坚毅。

这张脸的下半部分和我记忆中龟蛇的双眼一样,包裹着黑色的粗布。

我一阵恍惚,一阵目眩,周身的疼痛没有消失,但在这张面庞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它们也被冻了起来。

“没醒。”那张面庞被裹起来的部分发出了这个声音。声音低沉而喑哑。随即,这张脸从我的视线里移了开去。

“你,你是——”我想发出疑问,但喉咙滞涩,我的口中依然塞着那块破布,而这个名字在喉咙里滞了八年。

等那张脸移去,而脚步声也渐远,我才发觉自己躺在地上,不知已经躺了多久,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干草。湿冷从深秋的泥土里泛起,让我忍不住打了寒战。我的双手依旧被紧紧地缚在身后,我极力撑着手肘,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可腰腹的疼痛随之而来,身下硌着的碎石和泥块则加剧了这样的疼痛。

这痛让我清醒了几分,让我眼睛也清明了几分。可长发从双肩洒落了下来,又被四壁透进来的凉风凌乱地卷起,把面前的视线切割得破碎。

这是一个残破的屋室,遍布着蛛网与厚厚的灰,木制的窗户承托不住房梁的重量,变了形,也因为没有糊上纱,而失去了它最初的功能。屋室的一侧几乎已经倾倒,碎瓦与乱石遍地。而窗外树影婆娑,似乎在告诉我,屋外的风并不大,可屋室里的朽木却依旧咯吱咯吱响个不停,为微风助长了声势,使它听起来不亚于怒号的秋风。

这风卷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让我的心骤然一紧,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声音里多了一重懊丧。“是个女的,怎么会是个女的?”

循着那个声音,我侧了侧脸望过去,只见屋室的另一侧,有两个黑色的身影,一个属于我方才见过的那张面目,身形与他的面目相称,高而瘦削,像是风中的一根劲竹,另一个身影则正在颓丧地跺地。他腿脚是泥土的颜色,而那双草鞋秃了头,断了一半。

腰间的疼痛不由得再次袭来,我低头望向了衣裳上的那个脚印,泥块板结在上面,没有淡退分毫,成了靛青色锦缎上奇异的纹样。

而他正用着与我记忆中一样愤怒的声线,道着“上了当了!上当了!”独独这个身影并没有我记忆中的高大无比与肩宽体阔,相反瘦削,甚至枯槁。他的身量,看起来,甚至比我高不了多少。

“你在昌陵邑劫富户也罢了……呵,天子,天子能轻易到你手里?”另一个声音冷冷道。

“这不是前日将夜,有车马经过,那上头有个年纪大的在训斥底下人,三两句中,提到天子微行,天子圣驾,后来,这车马,我亲眼见着朝丞相府邸去了……你知道,我怨那天子,这话怎能不记在心上?日思夜想,都恨不得将那天子捏碎了!把他的心掏出来!”他跺着脚,在地下赫然蹬出了一个浅坑。

另一人打断了他:“行了,行了,日思夜想,所以,随便来个人,便是个女的,也被你当成了天子?”

那人哑口无言,忽然侧脸往我的方向瞟了一眼,我赶紧闭上了双眼,生怕直视那双龟蛇的双眼,可白昼里,那双眼睛看起来,也成了普普通通的样子,只是因为眼皮耷拉,以及面部的瘦削,而显得有些突灵灵的,突出来的眼珠也是浑黄,没有神采。

他并没有对视到我的目光,只是丧气地瘪嘴道:“她又是那模样,那打扮……锦缎,龙纹,玉佩,旁边,还有个阉人,那阉人又道什么,金尊玉贵,高高在上,两句不离尊贵,怎能不让人以为……哎哎哎,是那阉人的鬼话骗了我,上了那阉人的当了!”

“天子微行……再是微行,什么时候,不是暗卫环着,绕着?你看他有吗?若是有,还能让你得手?够你死一百次的!”另一个人冷声道,“劫过三两富户,有些拳脚功夫,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高手了?”

那人从鼻孔里轻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我不过是昌陵邑的平民,先前,就是在兖州种地的,哪想得的这些?不像你,跟着广汉郑将军,一路自蜀地而来,知道的,会的,自然比我这农人多,身手,也比我这农人强一些。你又年轻,才,才二十出头吧?”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旁边的男子,又不服气地道,“可你初来不久,且不懂这昌陵邑的地形地势!这劫人的事儿,还不得我来?!”

“闭嘴!若是我去,哪里会生这事端?”

兖州人闻言,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一把匕首摔在了案几上。那案几上蓦然升起了烟雾似的扬尘。这声响也震得头顶的蛛网动了动,一只黑色的手掌大的蜘蛛从那网上倒挂了下来。

“我也是气昏了头了!一想到是天子,昏了头了!”他丧气地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不够发泄愤恨,便抽出了案几上那把短刀,四顾之下,朝头顶挂着的蜘蛛一挥,那蜘蛛瞬间不见了踪影,再看,一半残躯糊在了断墙上。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昏了头了。”另一个人不动声色,在他的怒火上添了一把柴薪,“天子身高八尺,怎会是这般身量?”

“这……鸡鸣时分,黑灯瞎火的,哪来得及分辨那人身量多少?”那人愤愤然反驳,忽而又想起来了什么,高声嚷道,“对了,你怎知那天子身量几何?你难道见过不成?”

另一个人并不回应,只是压着嗓子,低声呵了一句:“行了!轻些声!如今这昌陵邑巡视盗贼的吏卒多了,你生怕嚷得不够大声,不教他们知道咱们藏身在这个地方?”

那人却还在自言自语道:“你家在蜀地,离长安万八千里的,前些日子才到的昌陵邑,料你也没见过,尽说些瞎话蒙骗我一农人。现在,现在该将这女娘如何?依我看,还是……干净。”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短刀的白光在昼光下一闪。我晃了眼,心中发怵。

只听那人还在振振有词道,“天明时分,听见有人来了,我逃得急,没来得及管那个阉人,只将他打晕了。后来再去看了一眼,已经不知何处去了,那人虽是个糊涂的,腿也断了一条,若不是半路死在荒郊野外,就难保现在已经递了信了。若是留了一条命,她又见着过我的样貌……”

“李内侍,李内侍……”看昼光的亮度,或许已经到了食时,甚至将近隅中。倘若他侥幸逃脱,应当早已搬了救兵,可倘若他因我而……

我一焦急,又一痛,侧过了身,脖子上的伤痕猛地受了牵引,又不住地渗出血来。已经变成黑红又变硬了的衣领,再次洇开了斑驳的血痕。它吸收不了更多,于是那血又蜿蜒而下,颈下的干草一下子润湿了,又一直向下渗到泥块中,将那泥里嵌着的碎石碎瓦,也染了色。

碎石碎瓦,它们硌着我的身子,染了我的血,将那人的话一字一字地变作了具象的疼痛。我用缚在身后的双手撇了撇那石头,石头尖利的一端又划破了我的指腹。这痛却忽而让我在绝望里生了主意,转而将这块石头攥在了手心,用那尖利的一端一点一点割着手腕上的破布条。

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那二人的话音也一点一点地落入我的耳中。

“呵,女人你也杀?”另一个人冷声打断了他的话,“你既想跟着广汉将军,那老人妇孺,都不能动!”

“老人妇孺,那是平民的老人妇孺……我想过了,这女娘不知身份,可到底穿得这般衣裳,说不定,说不定,是天子的女人!那也,该杀!该死!”

另一人的声音也蓦然高了一些:“怎得就该杀?怎得就该死?哪怕是天子的女人,你怎知不是被天子所迫,才入了虎狼窝的可怜人?”

“可怜人?可怜人?他们吃着百姓的血肉,怎是可怜人?”那兖州人咬碎了后槽牙,恨恨道,“我的女人,我的女儿,她们才是可怜人!因天子造皇陵,半年前同我一道来了昌陵,是这天子无道,让上天降雷,降下天谴,她们被这房舍活活压死,死不瞑目!她们的胳膊,腿,都被泥石冲走,寻不见了!她们才是可怜人!她们才是可怜人!”

他似乎将怒火对准了他的同伴:“你,你不过是失了地,吃不饱饭,过不下日子,同你那些广汉乡民一起,流窜各地,甘当劫匪,所谓劫富济贫,所谓行侠仗义。

你们的郑将军,先前不过也是广汉种地的,自个儿封了将军,唬唬人,还真就有那么多人跟着他。可,他只敢打家劫舍,在官兵面前也不敢吭气,还不如我一农人气性大!天子若在我面前,我拼了性命,舍了性命,也要杀了他!

我,我与你们不同,我是失了亲!我的家人,一个个都丧了命!她们睁着眼,死不瞑目!她们日日来我的梦里,道着痛!痛!你们不懂!你不恨!你没有亲友死在无道天子的手里,所以你不恨!你,你怎知我的恨?”

“你怎知,我不恨?”

在嘶哑的话音里,我的手忽然一松,手上的石头因为止不住的惯性,往一旁滚落而去,絮絮的话音戛然而止。

“这女娘,不会是醒了吧!”方才怨愤着的人警惕地朝我的方向一瞥,眼睛睁大了些许,露出了眼皮下浑浊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球,说着,他快步朝那堵墙走了过去,一把将扎在上面的匕首拔了出来。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提到了嗓子眼,惊惧让我闭上了眼睛。

“是外头的动静!”

那兖州人的脚步被止了下来,转而三两步走向了屋外,风声似乎大了些,穿行在陋墙之间,像是奔马的长啸,又不断地将屋顶残破的瓦片卷落,发出咔嚓断头的声响。

“你看着这女娘!我去查看查看!”他侧耳听了一回,警惕地说道,然后轻捷地一转身,随着破旧的木门咯吱一动,脚步声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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