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石碑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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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石碑

第163章石碑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或是摇头,而是仰起脸,看向别处,眼前似乎迷蒙而又混沌了起来。

秋风夹着落叶与轻尘萧萧而至,将折了的粟米叶与枯黄的草根,卷到了我的脚下。他的话伴随着脚下簌簌的声响,萦绕在我的心头。

信步向前,一路无话,远在天边的一排排屋室渐渐放大了,田埂与田垄来到了它们的尽头,向上折起来,成了这些屋室高大的灰墙。

其中有一堵,在这中间,格外突出。像是折叠起来的时候出了差错,被忽如其来的风吹得皱了,吹得歪了,吹得瘦了,吹得扁了。

它兀自矗立着,瘦削地立着,孤独地立着,这般模样看起来,倒是平白生出了几分筋骨。

一旁直立的树,举着光秃秃的枝桠直插向天空,比起这石头做的傲骨,竟逊色了几分,发着一丝细到难以察觉的颤声。连上头的寒鸦也感受到了愧意,嘶叫了一声,恨恨蹬腿,挫身飞去。

树梢唯余的三两黄叶,在这动静里,悠悠飘落下来,匍匐到了这石碑的脚下。

陛下的目光也被此物吸引了。走近了,它的模样放大了,它的孤独也同样放大了,这孤独中莫名掺着的几分傲气也放大了些许,走近了,才发现这不是一堵被遗忘的颓墙,也不是未完成的工事,更不是石头做的不会腐朽的树,而是——一块石碑。

这块石碑与寻常的墓碑不同。它矗立在人来人往处,矗立在人流最密的道路交叉口,引得过往行人没来由地侧目。碑足有一人半高,陛下到了它的跟前,也需驻足,擡头仰视。

它的不寻常之处更在于,我仰头看了许久,才发现上面唯有一字,“祭”。这个字刻在石碑上,但没有刷上黑漆或是朱漆,尽管不小,但并不瞩目。

因这并不瞩目,我仰着脸在这石碑上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却没有发现第二个字的存在。

阳光扎入我的眼中,我的眼睛酸楚了起来。低下头,眯了眯眼,让双眼稍稍休憩,再一睁眼,却见石碑同样不瞩目的右下方刻了一排小字,是一个日期,鸿嘉三年四月甲子。

“四月甲子……”我喃喃念着这个日期。这是将近半年前的日子了。

半年前,似乎发生过许多事情,潮水般翻涌而至,又迅速退去,许多的人,在其中起起伏伏,浮浮沉沉,虚虚实实。这使得后来的日子,看上去都成了毫无波澜,没有涟漪的死水。

四月甲子。我猛然擡头,望见了陛下,他正无言地盯着石碑上的那个“祭”字。

他眼里的血色一直不曾褪去,如今映着这个字,仿佛更红了些。他眼里的这个字,像是血红色的,泛着血光,或是流着血泪。

“立碑以祭。”我喃喃道。这句话从我口中出来,从更遥远的记忆中出来。

“魂兮归来。”他目光不曾从这个字上移去,轻声接过了我的话。

“为谁,而祭?”我问,眼前渐渐模糊,半年前的风雨再次来到了我的眼中。

“为了,生者。”风萧萧兮,秋水生寒,他立在风雨之间,答道。

这是我的主意,我记得,数千年后那些疯狂的时代,在屠戮与死亡之后,在天灾与人祸之后,往往有一堵墙,一块碑,一根柱,让人痛哭,让人追忆,作为往日的祭奠,作为来日的警示。可在此情此景之下,我还是难以置信地叹道:

“陛下真的在皇陵里,为这些人,为这些微民,立了碑。”

“皇陵……”我听见了他的长叹,他的目光还在那几个字上,循着字的笔画,一撇一捺一点一横地移动,像刻字的工匠,用自己眼睛里的血色为这些字慢慢地涂上了朱漆,“没有这些人,何来皇陵?”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秋风把他的话送到了我的耳中,从耳朵里往心里灌入了丝丝的沁凉:

“没有微民,何来,皇帝?何来,天下?”

他伸手抚摸着那个令人伤怀的日子,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日子。我同样伸手,轻触那块石碑,凹陷下去的字,像是石头的伤痕,粗粝地磨着我的指腹。

我们的手触碰在了一起,他将我的手握在了手心。他的手心生凉,石头的凉意从他的手心里泛出来。

“大汉天下,始于微民,立于微民,因微民而有,也会为微民而存。”

我的手却因这句话生了热力。太阳来到了它沉坠的时分,天空的灰白使得霞光高贵的紫,减淡成了柔和的粉,让人回忆起早逝的春色,或是思及来日的春天。

我转而握紧了他的手,十指相交的瞬间,却听见“嘶嘶”的几声低哑的嗤笑。侧目而望,只见过路的三五行人牵着牛,在近处停了下来。

他们的裤腿在一日的劳作之后依然卷得很高,腿由一半黝黑的皮肤与一半干涸的泥土组成。单衣的衣领卷了边,松松垮垮,露出与晒干的牛肉一样色泽的胸口。他们朝这里引颈而望,使脖子拉得更长,胸口的皮肤露得更多,更符合了风干肉脯的场景。脸上却丝毫没有被无形拎住了脖子的异样,而是带着观戏时的笑,也与牛一样,正从鼻子里发出声响。

他们似乎是在笑我们,交头接耳,目光游离,看起来似乎又是在笑这个石碑。而后者更令我身旁的人生怒。

他朝他们怒视:“笑什么?”

其中一个脸色黑黄的男子擡起手抹了一把积在皱纹里、已然与灰一同和成了泥的汗水。手*放下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因这动作抹得更大了些,露出了同样黑黄而参差不齐的牙齿,和中间黑洞洞的牙床。

那人的手颤颤地指向石碑的背后,其他人也一齐笑得颤颤。

我们循着他的手指,移了两步,只见这石碑正掩着两头牛,一头毛色乌黑的牛扒拉着另一头个头稍小些的黄牛,蹬着两条后腿,奋力将一双前蹄,踩踏到同伴的后臀上。

不一会儿,两头牛的鼻息渐渐重了,而周遭的笑声也更响了些。居于上首的牛,在这笑声里渐渐松弛,摆了摆尾巴,从屁股后头劈里啪啦掉落下几个黑蛋。

“你们是刚来的徙民吧?”刚才的男子咧着嘴上前,拾起了落在牛粪里的绳子一端,将尽了兴的牛拉了回来,黑蛋似的牛粪在他的脚下,变成了胡饼的形状。他的话音里带着浓浓的豫地口音。

“嗯。”陛下强忍着厌恶,以及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逐渐蒸腾起来的臭味,既来自于地上的秽物,也来自于面前的人,几乎也从鼻子里发出了勉强的回应。

那人嬉笑地介绍道:“你们不知道,这碑,是天子立在这儿的!”

另一个人跟腔笑道:“立了好一段时间咯,俺记得,重午之后,就开始立这碑了,不知给哪位贵人立的?不过,听说啊,那时日,宫里头的贵人是一个连着一个死哩。”

“你们胡说!”我忍不住斥道。

“怎么胡说了?俺大爷是长公主府里的仆役,那里头早传开了,谁人不知?就这陵邑里头,谁人不知?”那人嘻嘻笑着,手指颤颤指了一圈人。

这笑顺着他的手指传了开去,这个寂静之地很快热闹了许多:“嗨,要俺说啊,管他哪位贵人?咱的牛还不照样在这上头撒尿,屙屎?”

“嘿嘿,岂止是牛,俺也行!”那男子醉了酒似的,像是要同他的伙伴验证这话的真实性,两步并作一步来到了方才那两头牛站立之处,作势往那石碑的方向挺了挺腰,一只手就要解开裤腰。

我感到胳膊被重重地一扯,向后跌了两步,擡头已经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只见到其他人已经笑得前俯后合:“行了行了!不怕渎了灵了?”

“人又不是因俺死的,怕什么?”

石碑后头传来了细细的水流声,流水溅到石头上,又顺着那里流下,曲曲折折地向四周漫开。被碾过的胡饼样的牛粪受了浸润,软成了黑泥,又渐渐失了形,成了糊状。

此时,兴奋的已经不只是人,连那几头牛也抑制不住地亢奋了起来,不知是受了这种微末勇气的感召,还是久旱饥渴后见到了甘霖,不受控制地要往那泥淖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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