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我生
第162章我生
入目的山头还是荒芜的状态,树木恣意朝天生长,枝头空了一半,半山黄叶,道着萧条,一条道路藏匿在落叶中,隐约可见。
坐着马车继续向前,车过之处,乱石松动,发出声响,惊起了鸦雀,到了稍稍开阔处,一个初具形态的陵邑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只是,山石崩落的痕迹不曾消去,到处可见断壁残垣。它们大半埋在土里,经过了几个月的暴雨冲刷与烈日曝晒,木头早已腐朽,成了漆黑,为菌类作了养分,石块也看不出旧时的痕迹,一半跌成了碎末,一半成了蚂蚁的巢穴。
一只丧家的瘦犬,瘸着一条腿,试图在那里翻找着食粮,求着生机,当它发觉半日的努力只是徒劳,发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呜咽。
从这末日的画面收回眼神,再往前去两三里地,纵横的阡陌便落入了眼中。
星星点点的人与牛散布其间,像是天上的黑鸦倒影到了水田。不过走近了看,这里并没有丰盈的水,夏日的雨暴戾地凌虐了这片土地,上天像是流光了所有的泪。
接下来,这天也成了旱地,不见云影,从蓝盈盈,变得发白发灰,映着地里的苍黄与干裂。
苍黄来自于板结的土块,但在我渐渐淡去的记忆中,这个季节的黄色应当来自于粟米的丰收。茫然四顾,粟米稀稀拉拉落入眼中,垂着头,并不是昭示着丰收的欢喜,而是像在丧气地哀悼同类的凋敝。
农耕的人也一样垂着头,秋日已经生凉,他们的裤腿却依旧卷得老高,袖子也挽到了胳膊上。土地的苍黄蔓延到了他们的小腿上与小臂上,唯一与旱地显出区别的是,这些部分和着汗水,泥泞不堪。他们手里擒着铁犁,或是拉着牵牛的绳索,或是举着铁镰,正在除去杂草,或者收割这稀落的粟米。
他同我说道:“过去的几个月,皇陵修建暂缓,但已经迁徙于此处的人,仍事农耕,垦荒地。朕说过,昌陵能够恢复动工,少府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工官之中,减少了皇室的器物铸造,以其人力物力,改以加铸铁器农具,为民所用。尤其是这些铁犁,铁镰,还有翻车。”他指了指不远一处沟渠里架着的一个水车【1】。
我喃喃道:“看来……说的没错……少府,少府张谭,果真是有用之人啊。”
陛下没有回答我的话,或是以沉默回应了我的话。
一阵犬吠把我们的目光都引了过去。那条吠声瘸腿的瘦犬再一次映出眼帘,可吠声却不是由此而来,而是来自一个十来岁孩子尖细的嗓音。
这条瘦犬正叼着一个胡饼,用断了一半的尖齿费力地啃咬,孩子捡了石头,一个接一个脱手,砸到那条皮包骨头的黑犬上,只唤得一声来自喉咙底的呜声,可伴着摇头摆尾的神色,这呜声不像是因为受伤的痛楚,而是对于面前饱餐的满意。
终于,这呜咽声拖长了,只见那狗一只眼睛通红,似在渗血,呜咽成了真正的泣声——如果狗也是会哀泣的话。
大半个未被啃下的胡饼已经到了孩子的手里,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一边狼吞虎咽地将胡饼往嘴里塞,面颊鼓鼓囊囊,与瘦骨嶙峋的四肢形成了分明的对照。
他的衣衫看起来,也像是刚历经过一场与恶犬的交战,他的神情,却像极了得胜的恶犬,反而是那条瘸腿的瘦犬,呜呜咽咽,一瘸一拐,一只眼睛流着血,一只眼睛流着泪,朝着孩子的背影追了两步,又回过头去,舔了原地因为争抢而遗留下来的胡饼碎屑。
我目睹了全程,情不自禁地朝那小孩喊道:“别吃!这是狗啃过的,不怕得了病?”
小孩一阵风似的从我们的身边跑过,因我的喊话而侧目,被田埂上的坎坷绊了一跤,他迅速站了起来,机警地朝我瞥了一眼,这警惕的目光像是蓦然遇见了另一条抢食的恶犬,所以并不掸一掸胡饼上的灰,忙把剩下的一股脑儿塞进了口中。
他的嘴此时艰难地咀嚼着,这模样也像极了那条掉了牙的病犬。
“你的阿父阿母呢?”我忍不住问道。
他狐疑地看着我,并不回答,或者,喉咙里被塞满了,根本没有了发声的余地。他的下颌很难再往下移动一寸一厘,脸渐渐涨得红了。
我不顾陛下的惊愕,急慌慌地往马车的方向跑了回去,让候在那里的车夫帮忙寻了一个羊皮水囊,折回去递给了这孩子。他的双眼已经因噎得难受而溢出了泪,冲淡了狐疑的神色,争抢似的从我伸出的手里一把夺过了水囊,两口水灌下,将嘴里的饼呕了一半出来,总算从喉咙底里发出呜咽的声响。
“都死啦!”他嫌恶地说道,眼角挂了泪,冲开了脸颊积的厚厚的灰土,不知是因想起了父母双亡而悲从中来,还是眼瞅着到嘴的饼化作了黄土里的秽物。
“你!你赔我的饼!”他把水囊往地上一掷,愤愤地跺了跺脚,磨得看不出形状的草鞋踩在土里,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响,于是又放声干号了起来。
我粗着嗓子,费力地解释道:“我方才是好意劝你。那犬看着是条病犬,碰过的东西不干净,你吃了,万一染了病——”
“什么病不病的?!”他声音忿忿然,嘴还是朝两边撇着,“日日饿着就不会病了吗?吃不饱,就不会病了吗?”他朝我啐了一口,口水夹着胡饼泡过水的细屑飞到了我深衣的下摆。
地上未咀嚼的呕吐物在阳光曝晒下蒸腾起酸味,深衣下摆上的一丁半点秽物,似乎也有着一样的气味,这让我也因好心被当作了恶意而生了怒。
我愤然抖了抖衣角,但闻这孩子又兀自哀号道:“狗吃过的又如何?那张家的看门狗,吃的可比我阿父阿母还在的时候,还好哩!”
我身旁的公子蹙眉问:“张家是什么人家?”
“就是那户,我们一齐从兖州来的。”他伸手往天边一指,我循着他的手指望去,隐约见到了绵延的飞檐屋室。“那看门狗的食粮,香的很,还有肉,我原总偷吃,从未病过,阿父阿母也偷过,偷了都给我吃!”
“你家也在那附近?”
“我原住那里,住那后面。”他又费劲地朝手指指着的方向探了探手指,“猪圈旁的屋室,还有好些人一起。我阿父阿母死啦,张家,张家人就把我赶出来了。”
公子本因小孩的无礼而不悦,听了这话,犹疑着问道:“你阿父阿母,因,因何而死的?”
他嘴一撇:“阿父被山石压死了,阿母寻不着他,连他的尸骨也未寻着,日日哭,哭着哭着,也死了。”
“那,那你这么小的年纪,靠什么过活?”公子问罢,语气虚弱了些,又犹疑地补充道,“就靠从狗嘴里头,抢食?”
“呸!”他啐了一口,“这是我的胡饼!是那恶犬抢了我!还有,你,你们,赔我的饼!”他嘴一咧,牙齿打了战,发出了“嘶”的一声,跌跌撞撞朝我而来,公子眼疾手快将我往身后一推,那孩子眼里起了恨意,跟方才的狗眼一样通红,掰住公子的手腕就要咬。
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瘦骨嶙峋的孩子,公子一擡手,他一个趔趄,几乎向后滚落到田垄里。
他愤然摆手,斥道:“看你小小年纪,怎是这般恶人?”周遭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在他摆手的示意之下,骤然停了下来。
“呸!阿父说,你们这种,穿绸缎衣裳的,才不是什么好人!那张家人也是!天天穿着绸缎衣裳,出入坐着牛车马车,这些、这些、还有那些田地,都是他们家的。”
他的手指胡乱挥动着,鼻子里哼着气,“可这些全都靠着我的阿父阿母还有其他好些人来耕作。先前在兖州就是如此,好容易来了这里,还是如此。他们骗我们,说来了此处,就能分田,分地。可是,来了这里,我的阿父阿母日日垦荒,日日耕地,还跟着人一道干活,搬大石头。可垦出来的田,不是我们的,耕好的地,也不是我们的。阿父阿母都死了,不被山石压死,也迟早会累死!
“还有好些人,好些一起住的人,也死了,周叔也死了,李阿爷也死了。可他们,他们还是穿着漂亮衣裳,坐着高大的车马,还把自己的屋室修得更大,更豪气了。我们的屋室腾了出来,又有好些人住了进去。住着我们屋室的人,我知道,他们不知哪一天,也会死。”
他的眼睛从那些田地里收回到我们身上:“他们说,你们这种漂亮衣裳,沾不得灰,比咱们农人吃一年的米还费嘞!”他恨恨说道,亮出一排一半白一半黑,中间又豁了两颗的细牙,又往我们的方向啐了一口,“你们不赔我饼,我弄脏你们的漂亮衣裳!”他的手指甲嵌在了黄泥里。
“凭什么说穿漂亮衣服的都不是好人?”我咬着唇,低声嘀咕,取了一缗钱递了过去。那小孩松开了抓着泥的手,眼睛亮了亮,将要接过来的时候,却又狐疑地瞅了我一眼。
“赔你的!可你得知道,衣裳与人的好坏无关。”
他几乎是一把夺过了钱,嘴一咧:“怎会无关?!王圣人是我遇见的第一好人,可他穿着跟我们一般的粗布衣裳!”
“王圣人?”
他仔仔细细地瞧着铜钱,像是窥探铜的真假,并不再瞧我们一眼:
“他姓王,我们私下里都这么叫他。他穿得和我们一样,出行从不坐车马,住的也不是张家那样的大屋子。我们这些死了阿父阿母的,还有那些死了孩子的老人,每日都能去他的官中,领两次米粥。他还建了一排石头垒的屋子,给我们这些没了去处的人住,可比先前我住的张家的偏房要好不少,下大雨的时候,雨不会滴到头顶上。也不会夜半被人赶起来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