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耻辱
第164章耻辱
昼光换成了月光,比太阳最末的光亮还要暗一些,昏昏地照下来,树木光秃秃的枝干在石碑的顶端落下黑色的影子,那影子忽然又动了动,成了寒鸦的模样。
它从树上立到了这石头做的永不消逝的树上,嘶哑地叫了两声,应和了方才人声中的凄厉。它立了一会儿,将自己变作了石碑顶上的雕像,忽而却感受到了石头传递过来的从脚到头的凉意,扑腾起了双翅,倏忽不见了踪影。
只见那黑鸦所立之处,余了一丁点隐约的白,让这石碑的顶端看起来,也无端受了伤、受了辱似的,在一片黑沉沉中,垂下了一段扎眼的白带子。
“陛下,他们说的那些,你别往心里头去。他们,没受过教,他们的日子没趣,一日日就是耕地,垦荒,同牲畜打交道,只知道说些不入流,不着调的瞎话当乐子。”
他的眼神落在那石碑顶端的白色上,许久才应道:“瞎话?”
夜风里的声音让我辨不清这是一句反问,还是一句复述,但见他意兴不扬,我又道:“自然是瞎话。说什么只消看一眼,就沉沦其中,不可自拔,可方才他们看了我许多眼,可不见有什么动作,连一星半点儿的好意都没有。”
“你方才若不拦着,朕必让他们都统统住了口。怎会容他们这般妄议皇家,恣意毁誉?”
“……那,我岂不是真成了妖孽了?”我的声音沉了下去。
“陛下,婕妤。”李内侍的声音传了过来,循声而望,只见树干与石碑交错的影子后出现了一张打着皱的白脸,“天色已晚,是否移驾至薛丞相与武敬长公主府邸?奴婢已经派人将上房打扫妥当,薛丞相与家眷已经备下飧食,正恭候陛下驾临。”
“既是微行,我们若是借宿薛丞相的府邸,是不是过于招摇?”
“婕妤莫忧心。这儿人少,又已是夜间,瞧这道儿上,除了野犬,哪儿还见得到人影?”李内侍堆着笑,解释道,“昌陵邑始建不久,虽有客舍,可那儿往来人杂,不明身份,到底不安——到底喧闹。”
他弓着身,变作了另一个弯曲树干的影子,并和真正的在凉风里轻摇的树干一样,随着话音微微颤着:“再加上,如今秋已生凉,那儿寝具不足,飨食不全,恐伤圣体。”
马车一直朝着方才的小孩伸手指向的天边而去,这里屋室连绵,高屋飞檐,渐渐的,红色的烛火盖过了月色,映着青灰色的瓦当,使得这些屋室在夜色里看起来铜墙铁壁似的,固若金汤。车在那灯火最为通明之处停了下来。
府门尚未打开,鎏金的铜铺首悬在门上,煌煌地映出门口空空如也的道路,跟刚清了障一般,连野犬野猫也不见踪影,青苔杂草也无所遁踪。
随着第一声马蹄落地,马儿还未从鼻孔里发出轻哼,府邸的门便自动大开了,将我们吸入到了一片红彤彤茫茫然的灯火里。
“老臣——”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灯火里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排齐齐整整的跪地之声。
只见这个自称为“老”的男子大约刚及不惑,在这灯光中红光满面,精神饱满,只是说话声音依然含含糊糊,像是刚吃过黏牙的恶稌,正欲躬身作揖。他的身侧是方才李内侍提到的武敬长公主,年岁与太后相似,一张狭长脸,因为堆了笑,所以稍稍加宽了些,面上同样映着红光。
他才刚开口说了两字,陛下便朝他摆了摆手,既是示意他免礼,同时也赦了他身后一排家眷与家奴的行礼:“不必弄这么大动静。”他似乎本想解释自己只是微行,不愿扰民,不过想见这宅邸幽深,占地不止千丈,又有山林依仗,良田环绕,再大的动静也传不到邻里耳中,于是懒得再开口。
“是,是,是。”那个黏牙的声音再次响起,“正堂中已备好酒食,陛——王公子这边请。”既然动静传不到别处,称呼也就随意了。他并不恼怒也不纠正,顺着丞相躬身指着的方向走入了正殿。
我跟在陛下的身后,而丞相一直躬身,似乎并没有留意另一位公子的存在,直到进殿时,我因被正堂内极尽华丽的陈设吸引而四顾,没留神脚下,被异常高的朱红门槛绊了一个踉跄,不过,很快被陛下转身扶住了。
一旁的丞相才因此擡眸,眼中无尽诧异与狐疑,不过,在陛下扶了扶我的腰,轻声嘱咐了一声“小心”时,将眼睑再次垂了下去,只是这沉沉的眼皮翕然一动,在眉宇间牵扯出了两道深深的皱纹。
“这位公子是——”
“丞相,这是赵公子。”李内侍替我答了话。薛丞相的眉宇一舒,皱纹来到了脸颊其余各处,直将脸缩成了一粒坚硬的桃核:“是,是,是。”
这讪笑也是黏糊糊的,像是桃核没有剥净,粘着果实,黏着肉,一笑一动便扯出了黏糊糊的丝,就成了入耳的声音,“王公子圣明,如今犹有乱民,昌陵邑内亦现劫掠之事,令人忧心,男装,更适合微行。”
陛下没有说话,只是在他提到“乱民”二字的时候,蹙了蹙眉,而在他提到“亦现劫掠之事”的时候,加快了步子,兀自走向了上首的食案。这细微的表情变化,留意到的人不仅是我,还有年老的侍者,他不动声色地擡眼看了薛丞相一眼,然后移开了两侧鎏金虎形席镇,请陛下入座,然后为陛下斟上了酒。
正如李内侍方才所言,客舍里“飨食不全”,或者说“酒食不全”,而陛下此时正需的,就是酒。耳杯里的酒刚满上就见了底,酒过三巡,红光也来到了他的脸上。
薛丞相见陛下满意自己备下的酒席,也欢喜地陪饮,“令人忧心”的乱民之事,显然随着方才内侍的一瞥,以及酒水入肠,登时化去,连那黏牙的声音都似乎被酒水冲得清晰了些许:
“老臣奉陛下之命,徙于昌陵邑中,如今已经将及半年,亲眼看着这昌陵邑从无到有,从空无一人,到人声鼎沸,从乱石荒岗,到良田万顷。徙民之中,无人不颂扬圣上恩德。”
陛下闻言,笑着灌下了一杯酒:“是吗?我方才在那里走了走,见着了些平民,倒是无人称颂什么恩德。反而听见了不少怨声。”
“这……王公子方至此,见着的不过是些微民,贫贱之民,佣耕之人罢了,这些人只知耕地种田,言语粗俗,动作粗鲁,不冲撞了王公子——还有,赵公子,臣已是千恩万谢了。”薛丞相似乎因几杯酒下肚而烧心烧身,脸上似是汗涔涔了起来。
他不顾仪态,伸手拿宽袖拂了一把方额,声音也随着汗水的渗出再一次变得粘糊糊的。
“是吗?”陛下随口应道,又饮下了一杯酒。
薛相拭去了汗水,见陛下沉溺在酒水之中,不再追问,亦无苛责,便缓缓道:“昌陵邑的农人受着朝廷之恩,若无朝廷与国库,这些农人哪里能如此快地安顿下来?哪里能在四月之祸后,短短时间开垦良田万顷?不念朝廷之恩的人,不过是无知愚民、不义之徒罢了。”
“此话怎讲?”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只见他面色狐疑,眉头微微蹙起,我忙解释道,“我不懂朝事,听了薛相之言,心中动容,生了好奇。朝廷是如何使这么些农人安顿下来的?”
薛相的眉头渐渐舒展,朝我作了一个揖,又朝陛下望了一眼,似乎寻求允准,只见陛下兀自饮酒,不知是否在意。
“回赵公子的话,正所谓,利不十,不易业【1】。”一句话毕,他讪讪一笑,像是恍然想起我的出身,以及思及与这个出身匹配的理解力,于是又添补了一句,“此话之意便是,一件农具旧了,生了锈,农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更换。哪怕他们知晓,新的农具,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问道:“朝廷便是以新式农具帮助了此处民众?”
“工官之中,先前所铸铁器,要么是价贵,而民不得用。要么是偷工减料,民用钝弊,割草不痛【2】。”他慢条斯理地朝我解释道,“少府深知此弊,上表朝廷,得了陛下首肯,于是,便在工官之内,推行新举,加铸新式铁器,奖励百姓垦荒。先前因灾祸失了房舍,丧了牲畜之人,由国库拨款至昌陵邑,以钱粮振贷之,每户又予以耕牛。民受此恩,颇受鼓舞。垦荒热情,高涨了数倍。就连关中关东那些原不肯迁徙之人,也少了反对的理由,过了秋收时节,又开始陆续动身了。”
武敬长公主插嘴道:“少府先前看着,像是个守旧之人,也并非万事求出头之人,不曾想,如今在昌陵邑之事上,如此积极想出了这么多新主意。在朝廷上,听说还直言了王氏的不是。”她说到此处,掩唇笑出了声,“此外,还定要身先士卒,亲自来这荒僻之地盯着陵邑令。”
陛下不致一词以评,牵了牵嘴角,付之一笑,只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唔”或是“哼”。我心思萧条,闷闷地灌下了一口酒。
长公主大概听的是前者,于是受了些鼓舞,见我听得专注,又侧了侧身,朝我靠近了些,以示亲近,继续同我言道这些家常:“妾身还记得,端午之后,少府在这儿置的宅邸才囫囵修了个大概,还不知如何住人呢,就携着家眷一同搬来了。偌大一个府宅,四五十口人。全搬来了。一边忙着朝中事儿,一边又忙着修整屋室。那时候,夏日里暴雨,那正堂的屋顶都未修缮好,瓦当工事都未完呢,外头大雨,里头小雨,床榻上的被衾都浸湿了半幅。辛苦了少府夫人,只能来妾身这儿暂避。”
她朗声笑着,又转向了陛下:“王公子,妾是妇人之言,只是心疼这少府夫人,毕竟同为女眷,年纪轻轻,侯门贵女,还是皇后亲姐姐呢,天家亲眷,受这般劳苦。其实,若忙朝事,这少府一人前来不就行了,又非祭天祀地的大事儿,何苦非要赶着这时日?好好的宅邸里搬出来,白受几个月的苦?如今听说京城的府宅,被乱民所占,连张家祖传的护国柱上头镶金的御字,都被那帮贼人盗了去。”
她啧啧唏嘘,有晶亮的唾沫在跟前闪过。
我晃了神,依稀间,她的面目在嘴开合的时候略略拉长,变得枯瘦,两侧的颧骨因烛火的光影映衬,而显得突出,与阳平侯夫人的脸面交叠在一起,让人生了惑。晶亮的唾液乱飞的时候,又叹道:
“说起来,妾身先前的长公主府里头,且不知有没有被作了乱民偷盗的窝点。那儿还有好些搬不走的东西,怕是要迷糊了那些贼人的眼了!前些日子便听京兆尹的夫人说道,丞相的旧宅里,抓出了三个案犯,连床架子沉香木都偷。其实啊,妾先前就同丞相说过,他的长安城郊的良田里,有个主风水的泉眼,万万舍弃不得……”
丞相咽下一口酒,酒水入了喉间,并不适意,轻咳了两声,打断了长公主的话:“妇人见识,朝政之事,不可置喙。”
长公主讪讪一笑:“妾身乃妇人之见,可不敢说这昌陵邑之事半点不好。陛——王公子恕罪。妾身不懂朝堂之事,不当插话。”
陛下已经停下了饮酒,眼中带了一丝醉意,睇着他的姑母,身后的五连枝青铜灯的烛光落在他半满的酒杯里,因他双手的使力而轻轻晃动:“丞相可是御史出身,如今受命,代京兆尹抓捕京中乱民,怎么连自己的旧宅都失了窃?”
丞相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的事,是闺中妇人胡乱言语,听岔了罢了。如今失窃的,查出来痕迹的,只有,只有少府旧宅。除了那护国柱石上的镶金御题,尚且不知是否有其他要紧之物同被乱民盗走。少府不愿追查,不过依照大司马与京兆尹之言,或许追查下去,能得到贼人的蛛丝马迹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