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得胜
第157章得胜
太后将欲出口的指责因这滚珠似的话,忽然噎在了喉咙里,脸上也因噎而涨了红。半晌,等这红色渐去,才从唇角挤出了一个声:“罢了。”同时,支在棋盘上的手略略向上一擡,算了免了跪地二人的礼。
人群中有人得了这一声“罢了”的鼓舞,讪讪笑道:“马婕妤同皇后交好,倒是宛如亲姊妹一般,直教人堪羡。”
一旁的妇人迎上了这个笑容,咧着只剩了黑洞的嘴,接腔道:“就是。皇后好福气,本就有亲生的姐姐,入宫之后,又有了虽无血缘,却胜过亲生的姐姐。这宫里宫外啊,皆有人处处为皇后着想!”
皇后似是惧于那笑容里现出来的黑洞洞的大口,虽不再逃遁,但脸上微微有了些青白之色。
“可不是吗?听说皇后的姐姐,也就是少府夫人,劝动少府舍了这长安城里头的宅邸,前两个月便搬至昌陵邑去了。这可不是为了皇后,为陛下分忧解难吗?”
另一位妇人仿佛细心地察觉到了皇后的惧色,说话时擡起手中的团扇掩了唇,只用双眼卖力地牵扯两鬓,拧出麻花似的鱼尾纹,“妾可是听说,朝中许多官员可都不愿意搬呐!虽说陛下下了诏,徙民可得良田百亩,宅邸好几,可毕竟是荒无人烟之处,尤其是夏四月出了祸事,听侯爷说,那儿乱的呀,到处是碎石,乱泥,断枝,光垦荒整地就要费不少力。”
豁了牙的嘴在说话时吐出的气息也比寻常大了些许,惹得那掩唇的团扇随着一字一字出口,前后摇曳。
这团扇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的影子正好映在旁人的脸上,使得那立在一旁稍稍年轻些的妇人也随着影子的长短,一会儿显出惊叹,一会儿显出诧异的神色:
“少府夫人可当真舍得?那长安城里头的宅邸可是张家的祖宅,张谭的祖上,先前可是孝武皇帝的肱骨,官至御史大夫,其祖父又在孝宣皇帝微时照拂有功,立下汗马功劳,那时候留下来的宅子,阔气着呢,据说那梁柱之上都镶嵌着西域来的宝物。连马厩,都抵得上一个县令的主宅了。”
皇后罩在这些人的影子里头,似乎启了唇,但话还没有出口,就被一个浑厚的高声盖了过去:“也不瞅瞅那是谁啊?先平恩侯长女,皇后亲姐姐,天家亲眷!为陛下与皇后分忧,哪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妾就住得离张家不远,眼见着偌大的宅邸,自端午之后府门就落了锁,严严实实地闭着。如今这数月过去,连檐下都结了蛛网了。宅子呀,无人居住,无人打理,老得比女人还快!再过些日子,不少楼阁恐怕都坍圮了。”
说话的妇人咂了咂嘴,发出了啧啧的叹惋声,皱纹因这一串动作结成了蛛网,爬满了脸。
“说起来,皇后姐姐,少府夫人,先前也是常入宫的,这数月确实不见其影了,如今,连重阳之日,也未来同太后请安。”
一排晶亮的唾沫在空气中一闪,让我无需引颈而望便知说话人是谁,口中的液体在接下来的放声笑语中得了更大的自由,随着她的脸从皇后那里,移到太后那里,又移到周边的妇人,迸向了各处,“想是昌陵邑的宅子从无到有,需要操持,路途又远了些,不便多往宫中了吧。”
“只是,妾倒是奇怪,陛下的诏书,朝臣高官徙往昌陵邑,自春三月便下了,少府夫人既要为陛下与皇后分忧,事事争先,为何不早些准备,就如丞相、长公主似的,倒是不用这般匆忙,新宅子未曾置办好,旧宅子就落了锁,不知道的,以为是——逃灾,或是躲什么祸事呢!”依旧是那个手持团扇的妇人,说到最后的笑话时,连团扇也遮不住她拉长了的嘴角。
“这样一桩好事,得陛下欣慰,又是年节之中,曲阳侯夫人说这般不合宜的笑话做什么?”马婕妤望见皇后青白的脸色,撇了撇嘴道,“反让人不由得思及,曲阳侯不愿迁徙至昌陵邑,是舍不得长安城中阔气府邸,或是歌姬舞女?听说曲阳侯前些时日又纳了两位刚过及笄之年的歌女为妾室,妾尚未恭喜曲阳侯夫人,治理内宅,又多得两位帮手了。”
“马婕妤的阿父马将军素日与许家交好,如今听说,昌陵设邑的诏令一出,头一个就在昌陵邑置了田宅,受了陛下褒扬。不过,这家人前朝有功自然是好,可马婕妤到底身在后宫之内,还是要得君心,得恩宠,才是正事。”曲阳侯夫人仔细端详着马婕妤的模样,目光停留在她眉宇间的细纹中,嗤笑道,“陛下是男人,男人嘛,总喜欢性子柔顺,身子娇软,年轻的像花儿似的女子。”
“妾常入宫,又到这个年纪,也知道,这后宫女人的嘴啊,是伺候人的,要妾说啊,不言不语才是最好的,若真要开口,一言一辞皆得有分寸才行,倘若是尖牙利齿,过于锋利了,闺帷之内伺候的时候,不小心伤着了陛下,可如何是好?”
阳平侯夫人的顽笑一出口,使得众人心照不宣地舍弃了方才高声的笑,换成了掩唇而笑,连太后也被这笑声拂面,微微侧了头。马婕妤咬着贝齿,涨红了脸,偃旗息鼓,没了声响,而王美人依旧不言不语,面上由粉红变作了绯红。
一旁有人须臾便从太后朝皇后扬起的鼻尖,与微蹙的眉宇那里会意:“这——妾倒是听过几句风言风语,端午宫里出了污糟事儿,据说同少府也脱不开关系,陛下当时盛怒,已经下令查抄少府府宅,抓捕一众人等,可不知怎么突然变了主意。禁卫军还未到少府宅邸呢,又原路折返回去了。听闻后宫妃嫔们那时候都在清凉殿宫宴上呢,不知道是否能同众人讲讲,究竟怎么回事儿?与少府有何干系?也好消了这些无端生造的谣言和猜测了。”
“呵……”卫婕妤似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拉着我向前挪了一小步。太后与卫氏的神色竟是出奇的一致,似是乐于听闻这样的八卦传闻,侧耳听着,目光却依旧在棋盘上,稍许,亲自将那受了黑子震荡的五六粒白子收了起来。
“端午之事陛下早已有了处置,红阳侯夫人是觉得陛下不能明察此事,而需凭各位夫人的口舌言语来擅自断案?夫人方才所言,头头是道,难道是亲眼所见?”皇后侧过了身,盯着方才说话的妇人,下唇还是方才轻咬过而失了血色的苍白。
红阳侯夫人一时有些慌张,口不择言:“皇后,妾,妾身怎会妄议陛下?都说了,不过是听见的风言风语而已。宫里宫外总有那么些长舌之人。一传十,十传百的,不光妾身知道,殿中众人恐也或多或少听过一耳朵。这风言风语如是,皇后和少府若是想要绝了这样的传闻,依妾愚见,或许该允了侯爷在前朝的提议,好好在府衙搜查一番,教旁人都看看,全然没有这般秽物才好。不仅是府衙,还有乡下各处田宅,免得影响了清名,连着皇后也受陛下冷……”
“听说月前,少府弹劾了红阳侯欺霸平民,抢占良田百顷,更有甚者,还有原属少府、后给予百姓的陂泽,私受偿以万万钱,被丞相司直【1】弹劾,如今此事已经到了御史大夫的案头,听陛下说,已经有了些眉目。转头,宫里宫外就有了长舌之人说道些空穴来风之事。”
皇后转向了太后,颔首行福,“太后,妾为六宫之主,为了六宫和睦,不生事端,必定派人详查,从传谣之人开始,一直查到生造谣言的源头为止。此般使得后宫不安、人心动摇之人,必得关押严惩。至于听信了谣传,又随意散布之人,无论身份——”她的目光从身旁的人群很快扫过了一遍,“也当警示惩处。”
没等太后开口,红阳侯夫人张大了嘴,直露出了舌根处蚀成了两个黑洞的大牙,脸上皱纹挤在了一处,不知是哭是笑,朝着皇后,或是朝着太后,告饶道:“是妾身愚钝,年老无知,多言多语,惹了皇后恼怒。”
太后手里重新执了一粒黑子,在她催促的目光里,王美人已轻轻地将一粒白子落到了棋盘上,我不懂弈棋,因而看不出什么门道,或许这里头也没有门道——正如方才懂棋术的妇人所言,黑子占了上风,有着绝对的优势,白子出现在棋盘上,不过是作无谓的挣扎,在黑子的包围中,艰难残喘,以多求些时日罢了。
太后在这个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里,蹙着眉头,但并不是因为凝神思考棋局的走向,而是显而易见心中生了嫌恶,也生了烦躁,手中的棋子直向那孤立于中央的白子而去。满是长寿绣与茱萸纹绣的大袖一覆一开,那中央的白子就轻易来到了太后的掌心。
她的指腹摩挲着这一粒白子,这才悠悠开了口:“孤竟不知,重阳之日,因任意的家常闲话,苛责长辈,也是孝的礼数?”
皇后因这苛责有些惶然无措。
红阳侯夫人似是得了胜利,躬着的身子挺直了起来,声音也随着唾沫从丹田而出:“太后明鉴,侯爷之事,也是冤枉的,是侯爷不愿徙往昌陵邑,又同一些朝臣上奏陛下,陈明因由,谁知不知为何,惹了少府之怒,先前少府御前失仪,受了申饬,削了食邑,对其他受陛下与太后爱重的外亲,必生妒忌。丞相与少府如今成了近邻,难免交好,丞相司直乃丞相属官,自然称丞相之意,可侯爷乃是太后异母同胞的弟弟,妾可以王氏全族之名担保,侯爷他行得正坐得端,怎会欺民霸田?”
“太后,妾深知少府不是这样的人,怎会因个人之私随意弹劾?更何况既然是弹劾,必有实据上呈,若无实据,陛下又怎会将此案交予御史……”
太后猛然咳了一声,打断了皇后的话:“前朝之事,自有陛下做主,后宫之人,哪怕是皇后,也不得妄议。”
“妾不敢妄议朝政,方才只是听了红阳侯夫人论及前朝,才不由多言,是妾冒失。”皇后悻悻然,低声称了诺。
“哼,实据?”太后往众人处扫了一圈,我的目光猝不及防,与之对视,赶忙低下了头,只听太后淡淡道,“实据也难保不是构陷。端午之事难道不是生生的例子吗?”
太后语气无异,但随着话音落下,掌心中的白子掷向了青玉棋罐中,惹得满满的棋子从棋罐里蹦了出来,甚至有一粒高高弹起,险些崩到了皇后的额上,幸而马婕妤眼疾手快,腾出手接过了那粒棋子,同时也因失了礼数,遭了太后的白眼:
“马婕妤方才既然说,皇后日夜诵读刘子政所著关于女子贤德之礼的新书,不如你二人亲自誊抄五遍,赠于各宫妃嫔,也好再思量思量这书中的孝德之理。后宫诸人,这么多年来,在皇后治下,除了班氏,余的,也多是不明这些道理的。”
“呵”卫婕妤的嘘声再次在我的耳边响起,大约是因为自己平白受了指责。
皇后的头垂得更低,目光盯在落地的白子上。
两个小宫女正爬了到了棋盘边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零落在地上的棋子,在捡拾最后一粒滚落于案几下的白子时,不慎仰头,“咚”的一声磕在了案几上,把皇后的唯唯出口的一个“是”字撞得粉碎。犯了事的宫女忙以头磕地,连连说着恕罪。另一位宫女怕得了连坐,脸色煞白,也一同磕头告饶。
“罢了。都散了吧。”宫女以为得了赦令,朝后头膝行了下去,太后却并没有瞅这二人一眼,目光掠过了皇后跪地的头顶。
“你们年轻之人,在此处与吾等说不上话,嘴上一口一个孝字,口中虽不言,可孤深知,你们的心里呀,多少厌恶吾等老妇。不如早些散去,留孤与这些王侯夫人们清清静静的,说说家常,下下围棋,省了心烦。你们的眼里,也多些清净。”
皇后启了朱唇,想为这毫无根据的指控,说些辩解之言,可逐客令已经下达,太后因莫名的怒气,失去了往常的温厚,也失去了平常的缓慢,疾风般地起了身,留给她的只有背影,还有一句“后头几日,晨昏省定,也不必来了。”
皇后没了开口的机会,颓然跪在地上,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嘴唇又变作了一片苍白,而贝齿的边沿一点红,不知沾了口脂还是血丝。马婕妤在无人注意的时刻,伸出手去,握住了皇后交叉在身前的双手,似是无言宽慰。
而许久不见的班婕妤得了侍女的召唤,从内殿款步走了出来,见了殿中的情势,来不及拜见皇后,就匆忙扶过了太后,前往一旁已经备下茶水糕点,以及软垫靠枕的短榻处歇息。
离开之前,她望了一眼棋局——棋盘上的棋子被方才那位宫女一撞,受了震荡,不过大体的局势依然不变,零星白子瑟缩于各处,新的白子已经无处可下,除非甘于落入黑子的团团包围中。
班氏会心同太后一笑,赞道:“在这棋盘之上,太后无往不胜,无人堪比。都道棋局如战场,若这真是战场,太后必是巾帼豪杰,一往无前。封狼居胥,也不在话下。”
太后的脸上才浮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脚步缓了下来,一只手慵懒地搭在班婕妤的手上。
众人紧绷的脸也忽而松弛了下来,顺着班氏的笑语盈盈,眉飞色舞了起来,笑声又渐渐高扬。殿宇穹状的藻井宛若一口深深的铜钟,将笑声作了反射,一重重放大,在殿中回荡,又飘向殿外,引得待驾的马匹又受惊似的嘶鸣了两声。
皇后与马氏扶着彼此,告退的声音与退后的脚步声都淹没在了这笑声和马啸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