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弈棋
第156章弈棋
过了几日便到了九月九。
由于皇后“操持六宫诸事,过于辛劳,体力不支,近日抱恙”,所以陛下下诏,连年由皇后操持的重阳宫宴取消了。我在惋惜之余,稍许有些庆幸,节庆既没有了,自然也没有了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憾事。
不过合宫宫宴纵然没有了,但节日却依旧在那里,就像秋日既至,黄花夭夭,桂子飘香,山明水净,叶染浅黄。长信宫那里的觐见依然如旧。只是,我因太后一句“头疼”缺席了这么多年,突然得了长信宫内侍的传话,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到底是多虑了。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车驾的马蹄得得声与我心跳的忐忑一同落了地,未近长信宫的殿阁,已有阵阵笑语从那里传出,轻易盖过了马蹄,又惊得南飞的北雁加快了它们的飞翔。
“朝中官员的女眷们也都在此吗?”
内侍颔首不语,引我下了车,又引着我没入了笑语声与脂粉香中。
一张张涂脂抹粉的谄笑的脸映入了我的眼中,有熟悉的,有陌生的,也有本该熟悉,却因侧着脸,且笑容的幅度过大而显出了几分陌生的。
我因为一时半会儿发不出这样的笑,所以跌入这人群里,就像一滴水入了池,没有一丝声响。
请安的声音最多只是让这滴水在失去它的面目之前,倔强地跃动了两下,然后随着这大流,滑向了殿中央,那些笑脸与笑语对着的人。
是两个人,正在弈棋。
太后的面庞上带着难得一见的笑,让我有些恍惚。这笑牵引出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也让她唇角的细纹加深了些许,脂粉盖不住这些痕迹,反而跌落在那里,使得这笑反而像是一尊玉菩萨面上用细细的银线勾勒出来的假面。
她对面的女子端然坐着,脸上同样覆着一副笑面,在我注视的时候,不曾变化过它的幅度,也像是特意雕琢过的一般,或是规训过的一般。她右手执着白子,正是这手,让我尚未将这面貌对应上人的身份的时候,辨出了她。
这手执着白子,另一只手放在不引人注目的案几之下,攥着手绢,指甲盖都因过度的用力,隐隐发白。
“别看王美人年岁小,可能与太后对弈的,咱们这些女眷里头,能有几人呢?”
在这个谄笑的声音中,白色的铅粉簌簌地掉到妇人纵横的皱纹里,而王美人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白子落到了面前纵横的棋格上。
“嘻。”这个从扬起的鼻孔里发出的嗤声,在众人齐齐称道的笑声里,不经意地落入了我的耳中,接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袖,只见卫婕妤像一条轻捷的鱼儿,从人群里游走到了我的身侧,她压低了声音在我耳畔说:“不、过、尔、尔。”
这声音只入了我的耳,余者都在卖力地比着笑容的大小以及笑声的高低。一位年长的妇人被一阵阵笑声化作的风袭过,吹偏了头,眼瞅着王美人道:“王美人性子沉静,颇有太后当年的风范。”
另一位妇人紧着这话道:“曲阳侯夫人说的是!侯爷在世之时常同妾说,当年啊,太后也是王美人这般年岁便进了宫,正是这般性子得了当年还是太子的先帝青眼,赞曰:太子妃当如是也。”
她咬着重音,歪了歪打皱的薄唇,缺了一半的牙随着嘴唇的翻飞,现出了黑黄的影儿。轻尘隐匿在难以照进阳光的殿阁,不见其踪,两排唾沫却充作了尘埃,飞往棋盘之上。
“阳平侯【1】夫人此话之意,不正是,皇后当如是吗?!”
一个尖声响起,又引起了满堂的赞声与叹声,笑声于是又放大了些许,使得门外刚至的马儿受了惊而嘶鸣了一声,驾马车的侍从扬起了鞭子,口中做着唇形,大约咒骂着畜牲,这鞭声在这些高扬的笑声中抽开了一条道。
道上有脚步声轻轻响起,隐隐而至,稍许变作了衣衫摩挲声,玉佩叮当声,周遭的笑声戛然而止,而身旁的人墙也骤然矮了下去。
“见过皇后。”
并不齐整的声音里,唾沫变作的轻尘又换了方向,一头撞向缩在殿门口踯躅不前的秋日阳光,在那里晶亮地一闪,像是那阳光颤抖了一回。那一闪而过的晶亮又似乎成了皇后眼里的亮光,在入殿的瞬间,因告别了阳光,而晦暗了下来,又因垂眸与行礼,而消失不见:
“妾身恭请太后圣安,愿太后享松柏之寿,岁岁安康。”
由于围着的人墙投下阴影少了,殿中央的玉菩萨面上勾勒着笑容的线条不甚明晰,从而看起来也淡了些许。眼角的细纹失去了笑容的牵引,也同样失去了起伏,眼睑亦是倦怠得擡起,眼睑之下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摆了三分之一的棋盘上。而唇角牵动的幅度变小,使得声音听起来慵懒与含混:“唔。”
皇后等着进一步的起身赦令,并不妄动,余者有三两人已起了身,但见此状,霍然牵了牵唇角,皱了皱脸,又颤颤地矮了下去。
我在并不受瞩目的位置,微微擡头,余光四顾,只瞅见了这些上了年纪的王侯夫人们跪地的背影,因年长,以及长久习惯性的躬身,从背后看去,成了一个一个的扁圆形状,深色的绸缎华服泛着淡淡光泽。
黑泱泱的中间,唯有一点白色,那是她们对面身着缥色深衣,依旧一身素气的皇后,深衣的群裾在她的身后展开,两个宽大的衣袖因稽首而合成了半圆。
太后端坐中央,身着皂色,一手执着黑子,手肘随意支在紫檀木的棋盘边上,另一只手则托着下颌,像极了她怨道头疼时的场景,但此时应当是正凝神思考着下一步棋的走向。除了方才那个含糊的“唔”,半晌没有发出第二个音节。
我并不擅弈棋,只是急于起身,又趁着无人顾及,从而稍稍偏了头,引颈往太后的棋盘上瞧了一眼,好奇令人凝神至此,无暇他顾,甚至忘记一切的棋局,是何样式。
匆匆一瞥,只见棋盘之上,黑子占了大半,寥寥白子零落四处,中间的一粒白子踽踽而立,四面楚歌,已经有了三面。
与之对弈之人,俯首跪在棋盘的边上,或许为了掩饰年龄过小,她刻意穿了与紫檀木色相仿的深衣,满绣着信期纹,发髻上也无年轻女子钟爱的垂珠步摇,而是只着了一个大约手掌大小的玳瑁华胜。
——听卫婕妤说,这是太后所赐,而更早的来源,据说是当年太后为尚是太子的先帝诞下长子,孝宣皇帝大喜过望,而赏赐的南海寻得的宝物。这等成色,这般纹理,比四五尺高的珊瑚还要难得几许。听说,依礼记之言,唯有后宫之中最为显贵者才能得用。
“可这最为显贵之人,难道不该是……”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一牵,欲言又止,只露出了半排光洁的贝齿,像是看戏时候的嬉笑,眼神往殿门的方向飘去,正好见那阳光里化出了一张肃丽的面庞。
太后执着黑子的手微微移动,将要落到那三面楚歌的另一个面上,预备将孤立中央的白子吃尽,忽然不知为何,在下子之时,又移开了手,来到了另一处前后受困的白子边上。此处白子数量显然更多,只是不似方才,可以一击致胜。
太后的手在犹疑,目光也游移,从棋盘的格子上,来到了与之对弈的人的背影上,又移到了跪地的白子上。
她的嘴角慵懒地扯了扯,从拉扁了的唇中挤出了同样压扁了的声音:“起来吧。孤一心下棋,皇后来得时辰不巧啊。”
“妾不知太后正在下棋,叨扰了太后,是妾之过。”皇后的头依旧没能从地上擡起。
“罢了,你既来了,不如帮孤瞅瞅,孤这子,该落在哪一处好呢?”
“是。承蒙太后不弃,只是妾的棋艺不佳,远不及……”这个恭谨谦虚而又纤细的声音落在了又一次响起的、此起彼伏、细细簌簌的衣裳摩挲,与叮叮当当的佩环声响中,还有侍女们疾步上前扶起她们久跪而难以起身的贵主们的脚步声中,也变得杂乱无章,落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心里去。
太后依旧一手支着头,犯了头疾似的,眉头微蹙,斜眼睥睨着款步走来的皇后,那抹减淡了的笑,随着皇后的走近,在新的阴影里,匿了踪迹。不过却飞到了皇后的脸上。
皇后含着谦卑的浅笑,叹道:“太后棋艺绝佳,妾远远不及。不过,依妾愚见,这黑子若是落于此处,便能轻易吃了这一白子。”她伸手指了指棋盘中央的位置。
“唔。”太后扁了扁唇,挤出了一个不屑的声音。
这扁扁的声音掠过皇后的面颊,将她的浅笑抹平:“太后恕罪,是妾不懂棋,出错了主意。”
一个讪笑的声音打破了这面上的惶然:“要说这棋艺,合宫之内,哪怕连上咱们这些朝官家眷们,谁能比得上太后呢?如今也就王美人能堪堪接过太后几招了。”
王美人垂眸恭谨地立在一侧,听见赞声时,并无动作,笑容的幅度也不曾变化一分,脸上却起了一抹粉红,成了她从头到脚的一片深色中,唯一显出了真实年岁之处。
太后浅浅地牵了牵唇角,眼神和婉,望向王美人端方的面孔,接着又短促地擡了擡眼睑,扫过皇后略显紧张的面庞,才擡手解释道:“这黑子若是落于此处,只吃这一白子,反而浪费。这不懂弈棋之人,都能看得出的道理,如何能称为棋艺?”
她的身侧直盯着这棋局的妇人忙接过了话:“太后所言极是。一子吃一子,不如一子吃一窝,哪怕费些心力,时间长些,也是值得的。观这局势,黑子到底占了上风,一举制胜,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