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破局
第158章破局
从长信宫出来,只见来时的安车已经在庭中备妥,马儿方歇得半个时辰,松泛了些许,脖颈上的缰绳又猛地紧了紧,正烦躁地蹬地。
卫婕妤没有急着上车,而是跟在我的身侧,在我耳畔轻声道:“今儿个许氏与王氏的好戏,赵婕妤可看明白了?”
“赵婕妤那日可还记得自己说的——什么贤后?什么不可?”
她的声音落地,像被马蹄踏过,也令人心焦,我迎着殿外骤然亮起的日光,蹙了蹙眉,回道:“皇后贤德,素来合宫皆赞,卫婕妤难道不同意?”
卫婕妤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扫过,随着睫羽垂下,眸色里的狐疑试探一闪而过,再翕然扬起时,眼中已换做了巧笑:“皇后贤德,自然是六宫之人都不及的。”
唇角被这笑容牵起,而略微刺眼的阳光又吞没了她一半的朱唇,使得她嘴唇上下翻飞的时候,多了几分刻薄的面貌:“只是,这个位子稳当与否,贤不贤的,究竟,重要吗?”
另一阵浪潮般的笑声从长信宫中溢出,使那隅中的云陡然一惊,遮住了日头,红轮闭目,天色感到了殿外人的颓唐,蓦然暗了下去。
我以欲雨为由,与卫婕妤作别。擡脚离去之际,却见卫婕妤并不在意我朝她颔首告辞,而是双脚粘在了长信宫的廊下,往那一重又一重的黑色里望去。目光的尽头,是王美人伏在太后榻前的背影,和王侯夫人们筑起的人墙。
她戏谑似的浅笑还挂在脸上,在那潮水涌动的间隙里,又自言自语似的道出了一句:“这个位子上,放一个没嘴的人,与放一个泥塑的像,有什么好坏之别?其实,无论谁,都一样。”
我在另一阵笑声涌出来的时候,上了安车。她口中还在喃喃地说着话,不过被这尖利的笑切割得零落,我临去,只依稀听见“王氏”、“许氏”、“式微”、“挡路”这些词,随着马蹄扬起轻尘,这声音与那笑声,也在身后散尽。
马车拐过了长信宫西侧,却见两个宫女齐齐跪地,捂脸向着朱墙。
另一位年长的侍女立在二人跟前,鬓如霜染,面上也结着冰霜,咬着后槽牙,用冰一样的寒声斥道:“……跟前得脸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不过是乡野草根的身份,下贱市井里的货色,靠了一张好脸,入了宫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可冲撞了太后,惹恼了一众贵人,恁你有几个脑袋几条命……”
马车将几人的身影和这尖刻的话语抛下的时候,我才忽然记起,这似乎是方才爬在地上拾棋子的两位侍婢。
再转身望去,她们已经消失无踪,只有殿宇两侧的飞檐在昼光里,将两道斜斜的扁扁的影子铺在地上。
过了两宫之间的复道,云又渐渐地从日轮的两侧散了开去,天空重新清明了起来。方才那年长侍女的训话提醒了我,宫中有一众的贵人,给当中的一位贵人请过安,不能忘了其余的人。
于是我请驾车的侍者往宣室殿而去,车行至半路,我又思及这个时辰,尚值早朝。节庆里的朝会极为冗长,群臣朝贺,祭天祀地,告祭祖先,“年复一年,听一模一样的虚话,大半日下来,耳朵比身子更早乏了。”
于是便改了主意,回到章华台,让采苹包了沙参玉芝的进补药材,欲送去椒房殿。不过,采苹犹豫着提醒,药材的寓意到底不佳,并不适合节庆,皇后心思敏感,难免多心。
我犹疑了稍许,也不愿在节日里头碰一鼻子灰,何况伊人在长信宫已遭了不平事,必定意兴不扬,心神倦怠。这样想着,便同阿兰前往建章宫的苑囿,去采一些秋日的鲜花。
秋日的白昼渐渐短了,后宫的寂寥却把每一日都拉得很长。我们信步穿行在草木中,慢慢悠悠,并不心急。日中的天色与隅中的天色也无不同,只不过阳光渐强了些,把阿兰的双眼也照得熠熠生辉,她兴奋地朝我介绍着建章宫里的花花草草,哪怕是那些早已谢尽,只剩了光杆的,或是萎了一半,打着蔫儿的,她都能一一说出门道。
“先前建章宫这儿的苑囿,侍弄花草的,只有寥寥数人,后头因为宫里头新来了位受宠的贵人,最是喜爱花草,这上头的人才慢慢重视起来了,奴婢也是因此被挑进了宫的。后来,直到去章华台伺候了,才知道,喜欢花草的贵人,正是赵婕妤!婕妤瞧,这几株芙蓉,就是奴婢进宫之时候才植下的,如今这么高了,年年开花。”她自豪地笑着,红了脸颊,不见了眼,芙蓉在这笑里羞了面,也与它的恩主一样,成了粉色。
“前头那一片花畦,是牡丹!原先也是奴婢看护着的,牡丹开得盛,开得艳,这看护起来,也需要花好大的功夫,这越是艳的花儿,也越是娇,容易引来虫蛇,可惜如今已经过了牡丹的时节了,不然呀,依奴婢之见,这牡丹赠皇后殿下,是极配的,皇后母仪天下,就该以这样繁盛的花来衬着……”她絮絮地说着,引着我走出了木芙蓉合围的小树林,沿着一条曲径向前。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她话中哪怕过了开花的季节,也依然精心呵护的花畦。入目没有一星半点的青翠,植株软软地趴在土上,叶子早早枯萎,枯黄一直蔓延到根部,一半已经成泥。
我有些惊愕,而阿兰则很快由愕然变得怏怏然。一旁手持铁锄的宫人停下了手头的活,惶然行礼,询问之下,道出一畦牡丹在夏时遭了太多的雨水,泡烂了根系。
那些时日过后又是骄阳似火,加上两月不雨,土地翻过一遍,可惜新栽下的花种,得了未知的虫病,从根部开始发黄,叶上长斑,不及一旬便遍地枯死了,枯萎的植株太多,如今还来不及铲尽。
他跪倒在花畦里,衣裳上沾了黑泥,脸向着泥土,也是灰黑色,声音也多了丧气:“唉,不仅是这牡丹遭了殃,芍药也是如此,越是娇贵的,越是如此。越是费心费力伺候着的,越是如此。”
“这虫病是单单只有建章宫这儿有?”我眼中映着一畦的荒败,不禁追问。
宫人微微擡眼,向上扫过一眼,随即垂眸埋首于泥地,这短促的一瞥,像是昭示了问话人的无知与蠢钝:
“自然不是。宫外当然也有,这虫病就是从宫外来的,可能跟着哪儿的花种入了宫。奴婢听说,蜀地那儿最为严重,尤其是广汉郡,那些农人连粟米都颗粒无收。这树高大些的,不受影响,只是,长在土里头的,多少遭罪。尤其是这花。”
他略略侧了侧脸,旁边的杂草入目,他嘴角抽了抽,瘪嘴道,“草儿贱,倒也无事。”
阿兰在一旁咂了咂嘴,朝我嘟囔:“定是这帮子人见这几个月往这儿来的贵人们少了,就犯了懒,没费心看护好这些花草。”她恨恨地冲着那跪地的宫人嚷道:“告诉你,这些花种可名贵了,赵婕妤是爱惜花草之人,饶不了你们!”
宫人并不反驳,只把头埋得更低。双手承接了头颅的重量,慢慢嵌入了泥里。
“好了,阿兰,这虫病也不是这建章宫内侍引来的。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阿兰临去之前朝那宫人瞪了一眼,那宫人还是埋首在泥里,浑然不觉。等我们离那花畦远了些,而身旁的人一路嘟着嘴,意兴不扬,我不由道:“那宫人老迈,何必为难他呢?我既不是那样的人,也不许宫里头的人打着我的名头去训人欺人。”
阿兰咬了咬唇,怏怏地称了诺。
眼前满树金桂带着甜香,在清风里窸窸窣窣发出轻微的欢笑,我深吸了一口桂子的香,想着一会儿可以去央求食官用库房中稌做些桂花糕,于是教阿兰收了些桂花。
桂花雨潇潇而下,雨将尽未尽,那黄花却飞到了人的衣衫上,作了明黄的云龙纹样。
“在这儿做什么呢?”在我二人讶然又惊喜的神色里,陛下笑盈盈地问道,一边走近了,伸手拂去了落在我肩头的桂花。
我终究不好意思说出桂花糕的想法:“皇后时体欠安,我想去探望,椒房殿不缺医药,便想着,盛时的花儿或许对病体有所裨益——至少对心情有所裨益。”
“哦,所以收了这些桂子?”他含笑往捧着一方丝帕,盛满了桂花,还来不及包上,便赶紧跪地请安的阿兰那儿望了一眼。
我微微红了脸,娇嗔道:“寻了一圈,唯有芙蓉开得盛,可惜树枝太高了,不如陛下帮我折?”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哪怕花儿无所裨益,这份心意也胜过医药万千了。药是苦的,心,是甜的。”
“也就你敢使唤朕了。朕帮你折了花,你怎么报答朕的心意呢?”他促狭地刮了刮我的鼻尖。我于是仰脸,招手示意他低头,他灿然笑着,心领神会地合了眼,将脸侧了过来。我憋着笑,踮起脚尖,靠近了,呼吸落在他的脸颊上,春风似的将那儿吹成了花一样的粉面。
我伸手将沾在他发上的桂花拂去了。
他合眼等着,却只等来了我扑哧的笑声,领略到我的捉弄,于是佯装恼怒,欲来拍我的脑袋。
我一侧身,从他胳膊下轻捷地避开了,又扶着笑弯了的腰,沿着曲径跑了开去。“别跑!真是放肆!”他这般斥道,唇角却止不住上扬,一边迈开腿上前追我,轻易抓住了我的胳膊,可绸缎的罗衣太滑,使得他的手顺着衣衫滑下,将我的手抓到了手心里。
“看你往哪儿跑?”他笑弯了双眼,“跑了也不及朕快。”
我笑着恭维道:“自然不及陛下——陛下是从今日的朝会上跑了?”
他哑然失笑,嗔怪地拍了拍我的头:“什么叫做跑了?谁都能跑,独独朕不行。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我擡头一望,日轮明晃晃,张目不能对日,低头只见得阳光将人影拉得长了些。
“都快过日昳时分了。散了朝会之后,朕先去了章华台,又听闻你在建章宫,便来此寻你了。对了,今日你同太后请安,太后可有为难你?”
我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道:“太后为难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