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幻影
第150章幻影
“落水?她,人呢?”风声雨声和这泪声,吹乱了陛下的话。
“在……在太,太液池……”
“朕问你,救上来了吗?那些侍卫,找着郑昭仪了没有?太医令过去了吗?”
一连串的追问让这个湿淋淋的女子无法应对,风雨蚀骨,她颤颤地发着抖,屋檐的遮挡与雨水的滑落,并没有让她脸上的水少上一星半点:
“太液池的侍卫与方才寻来的侍卫……都……都下水去寻了。可……可,可是风雨太大,看不清,看不清……郑昭仪的踪影……郑昭仪,恐怕,恐怕凶多……”
“李内侍,带人去看看,然后同朕来报。”李内侍受了命急急退出了殿,被风雨卷得不见了踪影。
陛下深吸了一口气,问向那位宫人:“好好的,为何会去往太液池?又为何会落水?”
“回,回陛下,郑昭仪今日出了殿,就说,她看见了,看见了小皇子,小皇子在那里,在唤她,唤她阿母……奴婢问小皇子在何处,郑昭仪就告诉奴婢,说,说,小皇子就在那里,就在太液池里……”
“糊涂!”皇后的声音从殿内传来,“郑昭仪一直神思恍惚,你是她的贴身宫女,怎么能任由她去?且不同陛下与孤来报?”
“陛下,皇后,奴婢有罪!郑昭仪见了招魂的舞,才看见了,看见了小皇子。母子连心,小皇子的魂魄,或许,或许真的,真的回来了。”她颤抖着擡起头,往殿中窥视了一眼,似乎力图寻找小皇子出现过的痕迹,遇上殿中人的怒目,才惶然低下头去,“奴婢,奴婢不敢,不敢妄言。郑昭仪原只是往太液池看看,可不曾想……连日,连日下雨,太液池涨了水,直漫到岸上……”
卫婕妤也发声斥道:“你既跟随着郑昭仪,究竟是怎么看顾的?!”
“风雨太大,奴婢,奴婢撑的伞被风吹跑了,奴婢怕,怕主子受凉,忙去捡回了伞,谁知,奴婢回过身来,郑昭仪便……不见了踪影。”她抽噎着说。
我惶然问道:“不见踪影?那你怎知,郑昭仪是落了水,不是去往他处?会不会不是落水,而是去了,去了什么地方避雨,或许,或许是,去了骀荡殿?”
她摇着头,脸上泪水与雨水交织着,如注而下,轻易冲破了我飘渺的希望:“奴婢,奴婢见着,岸边,岸边的芦苇,芦苇有被抓过的痕迹。芦苇,折断了一把……应是,应是郑昭仪失足滑倒,被水冲着,挣,挣扎所,所致……”
我颓然地坐到在地。
皇后厉色道:“郑昭仪是什么情形,你为漪兰殿宫人,一清二楚,却由着郑昭仪出殿,由着她在风雨里去往太液池险地,郑昭仪若是有了好歹,真的命丧于此,你第一个就难逃死罪!”
接着,又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叹声:“郑昭仪疯人疯语,你信了她的话,不是要你主子的命吗?”
这些话像是柴薪,燃起了陛下的怒意:“来人,将她拖下去,关至掖庭。”
宫女被殿门口的侍卫缚住了双手,从跪地的门槛处,被拖着离去,所过之处,变作了湿淋淋的水洼,她垂着头,发出了哀泣:“奴婢有罪,甘愿一死。可是,可是郑昭仪,她是清醒的,满宫都道她疯了,可是她没有,她没有疯……”
“慢着!你说什么?”
侍卫松开了双手,任由这身子一滩水似的化在地面。声音隔着水传来,遥远轻微,而显得不尽真实:
“郑昭仪这两年,一直在漪兰殿中将养,虽然愁绪郁结,不曾完全消散,可是,比起旧年,神志清晰了许多,不再每日念起小皇子,更不再抱着软枕哭泣,饭食也能如常进了。我们漪兰殿的宫人皆说,只需将养些时日,或许,或许昭仪能与常人无异,与旧时无异了。”
“胡言!”卫婕妤的声音像是水里的气泡,硬生生地让这宫人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依妾看,郑昭仪的近侍是自知脱不了干系,便口口声声推脱。”
那水里却又传来一阵磕头声:“奴婢自知死罪难逃,可是,方才所言,并非推脱。卫婕妤不曾来过漪兰殿,有所不知。”
卫婕妤悻悻地发出了嗤声,又在陛下嫌恶的眼光里,闭了嘴。
宫女慌张地擡起脸,隔着脸上的雨帘,望向了我:“赵婕妤,赵婕妤来探望过郑昭仪,应该知道,郑昭仪,她虽不出殿门,哭声不绝,可是,只是神思郁结,并非疯人。”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起来:“奴婢与其余漪兰殿宫人皆尊着赵婕妤的吩咐,不在郑昭仪跟前,提小皇子的名字,也在殿中渐渐移除了小皇子原先的用物。赵婕妤还嘱咐我们,万万不可将昭仪视为重病之人,平日里,同她说些家长里短,闲情趣事。
“章华台的侍女阿兰,每五日都会送来一筐新鲜的花,头两三回,郑昭仪都丢了出去,但渐渐的,她接受了,还把花从正殿移到了内寝。元日的时候,赵婕妤还差人送了一只乖顺的鹦鹉,如今还养在漪兰殿呢,偶尔能学舌逗趣。加上医工安神的药,这两年,昭仪一日比一日气色好,也愿意出了殿,在殿门外看看花鸟。”
“你说的,可是真的?”陛下犹疑地问,却转向了我。我说不出话,忘了摇头,也忘了点头,希望湮灭之痛,远比没有希望,要痛许多。
郑昭仪的侍女颤声道:“奴婢不敢说半句假话。甚至,五日之前,竟露出了笑影。”
“笑,影?”
“回陛下,五日前,赵婕妤送了一样东西来,是,是写于芦苇之上的一首诗,奴婢不懂,可是郑昭仪看了,看了之后,虽不言语,可她隐隐露了笑。三年多了,那是郑昭仪第一次露出笑影。殿中众人,都喜不自胜,都可以为证。奴婢们都以为,郑昭仪要好起来了,马上就会好起来了……可是,谁知……”
班捷妤犹疑着问:“可明明今日,郑昭仪并不似清醒的样子。”
“皇后,您今日来漪兰殿请郑昭仪去重阳宫宴,她明明是清醒的,不然也不会听信了您的话!奴婢不知皇后说了什么,可郑昭仪又现了愁容,奴婢本劝昭仪,不去宫宴也罢,陛下只让昭仪养病,定然不会怪罪,可昭仪执意不肯,定要来此,说是为了小皇子……”
我望着她不断开合的唇,她脸上的风雨不曾消散,而我的眼前也早已是一片雨帘,或是泪做的珠帘。
上天无心,诗意不遂,行苇易折,风雨……难耐。
风雨裹挟着李内侍的身影,出现在了殿外,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在风雨中融化了面庞的侍卫。
“陛下,郑昭仪……找着了……”
说话的人垂着眸子,声音比他的伏地稽首的身躯更低。
“她……”陛下没有再问下去。殿中寂静异常,只余了疾风呼啸,暴雨翻腾的声音,裹挟着紧张不安的呼吸,若隐若现的哀泣,与隐约将至的闷雷声。
“陛下,奴婢已吩咐人,将郑昭仪安置到漪兰殿中。”李内侍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的背上湿了一片,像是被雨水打湿,又像是渗出的冷汗。
“另外,有两位太液池侍卫,为救郑昭仪,下了水,不见了踪影,风雨太急,又至夜幕,怕是凶多吉少,只能留待明日,风雨停歇,放晴之后,再派人……”
陛下心不在焉地向他摆了摆手,回道:“知道了。”闪电划过他的脸庞,那里似乎也有雨水的痕迹。
他没有走到风里雨里,雨滴依然打在了他的脸上。
紧随着这闪电,雷声落地,在哭声与哀泣中听起来的雷声也与寻常不同,我分辨不出是“轰”的一声,还是“咚”的一声,或者是两个声响合成了一个。
像是雷打在了柱子上,或是柱子禁不住雷击而轰然倒塌。
哗然与惶然从殿外廊下的朱柱旁传入耳中。
雨帘中的朱柱倒落了下来,朱色在斜斜侵入的暴雨中溢开,弥漫成了满地的鲜血。
鲜红落入了陛下的眼里,变作了惊恐与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