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废人
第149章废人
许美人也惊愕地望着我,可望着望着,那眼神似乎换成了乞求,好像是那日纸鸢飞走,而皇后离去,她颓然地跪坐在草地上,望着我的情形。
“赵婕妤休要为妾遮掩!你,你并未见过妾写字,如何断然称,此非妾的笔迹?”
“因为——”我向陛下说道:“我知道这笔迹来自何人。”
“来自何人?”陛下不可思议地问。
“来自……乡野之人。”
许美人却急急打断了我:“这般粗粝的字迹,是妾所书。妾已然命不久矣,赵婕妤离独宠后宫又近了一步。何故又以乡野之人这般言语来侮辱妾?”
“究竟何人?”陛下没有理会许美人急不可耐的辩驳,望着我问道。
“我的舅父,或是,他的乡邻。”
陛下惘然问道:“你……你哪里来的舅父?朕为何从未听你说过?你的亲人不是皆已亡殁?”
“陛下,赵婕妤到底是满口谎言!”
“闭嘴!”陛下满腹的疑惑换作了对许美人的怒火。
我深吸一口气:“他将我卖做舞女,在我心里,早已与亡殁无别。自河平二年,我与他再无瓜葛。”
“既无瓜葛,那为何这是你舅父的字迹?”
“我甘心被卖,想换得我阿妹的一条生路,可惜她命途不顺,不久病逝。那位卖了我的舅父,托人送信告知于我,上面寥寥数字,是为秦篆,那上面的‘死’字,就是这样的写法。可是……自从时疫之后,那根竹简也不见了踪影。”我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应是与其他物品一样,埋于地下了。”
“赵氏,可,你怎知,这并非妾所书?妾不善写字,字迹粗陋……”许美人的声音忽然变得仓皇,说着,她忽然伸出手指,指着我道,“赵氏,你不必为妾矫饰,你以为你假惺惺,装着要救妾一命,妾就会感激你的好意?”
她的眼里,却没了先前的坚毅与厉色,看起来,只有哀求,只有悲伤。
假如眼神会说话,那仿佛是她最后一次来到章华台,说的那一句:“妾视姐姐如初,姐姐若也能视阿姚如初才好。”
这目光让我心乱如麻,我读不懂其中的恳求之意,似是让我噤声,似是向我致歉,但我同样看不清里面的真真假假。
我理不清头绪,只是怔怔说道:“这样的写法,我只见过这一次。皇后精于书法,班婕妤亦是。篆书如何写?你们定然比我知悉。”
皇后依旧无言,而班婕妤微微点头,不知是肯定,还是因想要回避而垂首。
陛下沉默了片刻:“……是少府。”
至此,他已然洞若观火:“张谭辨出这是赵婕妤旧物,却误以为此乃赵婕妤入宫之时的字迹,便粗劣地模仿,写于木偶之上,企图嫁祸于赵婕妤。”
我顺着他的话唏嘘道:“可不曾想,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啊,聪明反被聪明误。”陛下说着,意味深长地望向了许美人,“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替少府遮掩?”他的目光却再一次落于皇后身上,“为皇后遮掩?”
皇后绝望地望向他,而陛下的目光与他吐出来的字一样冰冷:“皇后从始自终,一口咬定,此乃赵氏笔迹,不正是与少府合谋,知道内情?赵婕妤入宫之后,你只知其勤于诗书,勤于习字,可你居于甘泉行宫半年,不曾见过其刚入宫时候的手书,不是吗?”
皇后戚戚然摇头,嘴唇发颤,声音喑哑,纤尘似的不可分辨。
落入众人耳中的是另一个声音:“是妾所为,与少府无关,与皇后更无关。这个字,也是出自妾的手笔。”
许美人脸色发白,垂下了眸子,咬了咬唇,缓缓道:“是妾去寻少府之时,见到了赵婕妤口中的那根木简,为了坐实这铁证,情急之下,刻意在木偶之上描摹的。少府是聪明人,哪会如妾这样蠢钝,只知是赵氏旧物,不作分辨,便任意模仿?”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
这一声呵斥落在她身前,使得她身子一颤,可很快又端正了姿态,仍然闭口不语。嘴唇因为这一惊,咬*得用力,渗出了血丝。
陛下一步步走近,凌厉地逼视着她。
“你以为,你尽览了罪责,朕不会再追查少府?”
“你以为,你说皇后与此事无关,朕真能全然信之?”
“你以为,你抵了性命,求了朕,朕便能宽宥你的阿父阿母?”他冷冷道,“还有,你们许氏一门?”
“少府”一词,让她咬紧了上唇,泪水含在了眶中,而“皇后”一词,让她的神色变作了惊惶,眼泪夺眶而出,滚落不绝,最后的“许氏一门”则像是猛然击于头顶的闪电与雷暴,让她变作了许家另一朵飘零的花,颤颤地倒伏于地。
可她的声音却不屈于这电闪雷鸣的暴击,含着哽咽声,却依旧坚定道:“陛下!妾说的,字、字、为、真。”
我难以置信地问:“阿姚,这是死罪,你为何要揽过这罪?陛下既察——”
“赵婕妤,你又何必为妾开脱?收起你的怜悯,收起你的良心。你的柔弱,你的无辜,你的仁义,陛下相信,陛下喜欢,你做给陛下看,就够了。妾,看不上!”她往我的方向啐了一口,“妾恨毒了你,一直都是。从入宫伊始,直到今日,直到……此时。”
她的声音含着愠怒,含着愤恨,像是冰凌扎向我,声音的最后,却碎成了渣。
“你以为妾病愈之后,去你那里,是真心道歉?妾是想方设法,瞒过了皇后,想要取一份你的手书,好在人偶之上模仿!只可惜,好不容易到手的木简上,皆是,胡乱涂抹,鬼画桃符。妾在少府那里见到了赵婕妤的竹简旧物,只见那上面也是字迹粗陋,胡乱涂画,不及思考,便认为这当是赵氏笔迹,乡野出身,哪怕在宫中受尽恩泽,也是粗俗本性。陛下若是不信,妾私藏了一根鬼画符的木简,如今还在椒房殿的偏殿中,不曾丢弃,尽管派人去找!”
“你一心求死,朕便成全了你!”陛下含怒道。
“事情还没清楚,陛下不可随意取人性命——”我急着向陛下恳求,却很快被许美人打断了。
“天子圣明!事情既已清晰,妾无从分辩!赵婕妤这般假惺惺又有何益?”她对我的求情嗤之以鼻,又呜咽似的自语了一句:“妾不过是废人而已,一条无用的命,要有何用?”
“废人?”
她仰面朝天,冷冷一笑:“妾,妾失了子,太医令说,从今往后,妾难以再有身孕,深宫之中,无宠无子,难道不是形如废人?宫里,要妾这废人有何用?”
她的声音渐趋破碎:“许家,要妾这废人有何益?”
这个词刺痛了我,我摇着头,她的身影也在我的泪眼里破碎了:“阿姚,你是许家人,可是,你是你自己啊……”
她却含怒向我:“赵婕妤,你是你自己。妾是许家人,许氏族中,两代皇后,三代为侯,满门荣耀,天子身上亦流着许氏的血。妾与无父无母,无家无亲的乡野舞女不同!”
陛下怒斥道:“放肆!朕原念你失子不久,心有怨念,胡言乱语,攀咬他人,本不愿多做追究,你竟如此不知悔改!皇后教你贤德之礼,都教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