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撕裂
第151章撕裂
皇后仓皇地擡起脸。她的声音在方才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肃然,可鬓发依旧来不及收拾整齐,被风吹起,散落在眼角与眉梢,更衬出了脸庞的苍白,与神色的惶然。
“陛下!”许美人望见陛下的眼神,忽而也变得紧张,“招魂舞,是妾所为,巫蛊人偶,也是妾所为,郑昭仪因此受了刺激,都是因为妾,与皇后无关,与皇后,毫无关系。郑昭仪思念成疾,见了兕儿的幻相,一心求死也未可知。”
“毫无关系?一心求死?若是一心求死,怎会在芦苇丛中挣扎?倘若巫蛊之事,与皇后无关,那郑氏之死,与皇后脱不开关系!”
随着他眼里怒火的燃起,他从靠近殿门的方向,一步一步向皇后走来。
随着第一声脚步落下,眼里的火焰烧灼到了对面人的身上:“将郑氏请来殿中的,难道不是皇后?”
他的声音也像是着了火一般,熊熊而至:“用兕儿之死刺激郑氏的,难道不是皇后?”
皇后在这怒火的烈焰中发着颤,喘不过气来。
“以郑氏的可怜与皇嗣之死,来激怒朕的,难道,不是皇后?”
这火越来越旺,让这殿中之人都身处烈焰的包裹,惶恐不安,难以脱身:
“妄图利用郑氏的疯癫,来坐实赵婕妤之罪的,难道,不是皇后?”
“陛下,陛下误会皇后了!”马捷妤扶着皇后,在这烈焰里找到了一丝开口的余地。
陛下已经走到了皇后的面前:“是啊,朕误会了。朕没想到,朕的结发妻子,朕十几年的枕边之人,贤德持身,众人皆赞,竟有,这样的谋算。”
“陛下,皇后她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一心为陛下,一心为六宫,怎会——”
“闭嘴!”
马氏竭力的解释,丝毫没有浇灭这火焰一丝一毫,反而使得自己烈火缠身,难以喘息。
“母仪天下,六宫之主?郑氏之死,因你而起,许氏——许姚作恶,因你宽纵,赵氏冤屈,因你不察。这样的人,如何母仪天下?如何胜任六宫之主?”
这烈焰也燎到了我的身上。我忽然想起了遥远时代的书籍,泛黄的纸页上,印着宋体字,是“皇后许氏,废……”。好像那是另一个转折点,王朝命运急转直下,由轻烟散入五侯家伊始,又由皇后许氏废,加速了它的进程。
是吗?
真的吗?
为什么?
后来呢?
我痛苦地拍着脑袋,可是想不起来更多。
那好像是一场久远的梦魇,混乱又迷离,只有那几个字在脑海中盘旋着,放大着,重叠着,交错着。宋体字凌厉的边角,勾着我的思绪,刺着我的心弦。
同时纠缠在一起的,还有几个词,时隐时现,影影绰绰,沉沉浮浮,贤后,妖妃,许氏,王氏,赵氏……赵,赵氏……
殿中的声音同风雨声一样纷乱交杂,灌入我的耳朵,让我的思绪愈加混乱不堪,让我的记忆更加渺远不真,我拍着头,抓着头,摇着头。在声音与记忆的漩涡里,急速地下沉,在这下沉的绝望里,痛苦地撕裂。
我听见许美人惶惶然:“都是妾之过,与皇后无关啊!皇后只是宽仁,听信了妾而已。”
又听见马捷妤忙着帮腔:“陛下,皇后统领六宫十余年,从未有过错,郑昭仪之死,乃是意外,皇后关切六宫,但凡年节,多次探望郑昭仪,并命太医令悉心诊治,名贵药材,一应用度,皆嘱咐少府将最好的送去。今日,也是皇后念及郑昭仪年节之中,冷殿孤寂,费尽心思,将其请来,本意根本怎是要郑昭仪的一条命?皇后是这般仁善之人,合宫上下莫不知晓。而不察之过,宽纵之过,皇后她已然悔过,自省。”
陛下冷冷地扫过她们,我的痛苦似乎落入了他眼角的余光里,成了他的愤怒:“无心之过?那何为有心之过?皇后的本意,难道不是要了赵婕妤的命吗?!一句悔过,一句自省,就能撇清了吗?”
这声音挟着风雨而来,将眼前的人扑打在了地上,又被这余音鞭笞着,抽打着,挞伐着,起不来身。
“不。”
皇后仰面向他,凄然地摇了摇头,声音纤细如尘,像是被烈火烧灼之后的灰烬,像哽咽,像哀求。这声音丝丝缕缕地入耳,我听见的却是:
“妾,无悔。”
“事已至此,你,无悔?”陛下勃然怒道,“朕不知你有这般谋算,更不知,你这般蛇蝎心肠!”
皇后迎着这怒火与猜疑,声音依旧如纤尘,却丝缕不断:“赵婕妤专宠多年,六宫之内,敢怒不敢言。陛下至今,膝下并无一子,大汉江山,后继无人,难道不是赵氏之过?”
“放肆!”
皇后的声音依旧绵绵不绝:“赵婕妤行狐媚之事,使得陛下荒废朝政,情难自抑,常召幸赵婕妤于宣室殿中。这般行事,累及陛下声名,前朝众臣,怨声四起,连大司马都有所目睹,从而生怨。妾为陛下圣名所虑。不得不为!”
“一派胡言!”
“赵氏倘若未行巫蛊,可她当年身染时疫,却在那些时日,无缘无故亲近兕儿,难道不是存了伤害皇嗣之心?”
陛下怒斥道:“赵婕妤若是真的存了伤害皇嗣之心,当年怎会不顾自己安危,跳到太液池中去救兕儿?她若是真的有害人之心,怎会不顾惜自己性命,亲身试药,以救得了时疫之人?”
“陛下,你护着赵氏,所以不曾猜疑,赵氏救人此举,只是作秀于陛下跟前?”
皇后似是嗤笑了一声,这笑声也纤如微尘,难以觉察,像是笑,又像是抽泣,“更别说,以身试药,就是一个笑话,那不过是赵氏为了自己活命而已,她得疾疫,昏迷不醒,若说有功德,那也该归于医工。”
陛下愤愤然:“赵婕妤的仁义在你看来,只是作秀而已。那你呢?为了达到你的目的,牵涉无辜之人,致使身殁枉死,这就是,你的仁义?!”
皇后忽然咬了咬牙,声音清晰了一些,也更凄然了一些:“郑氏形同疯人,一条疯子的命而已。若是从此宫中再无赵氏专宠,若是能以此保全陛下清名,郑氏如何不算是死得其所?岂是白白枉死?”
“一条命?只是一条命?!
“郑氏的命是命,那侍女的命,那两个在太液池中溺毙的侍卫的命,难道不是命?!”
陛下紧接着深吸了一口气:“你为皇后,你是人,他们也是人,你凭什么,决定他们的命?!”
这个声音在殿中回荡,震荡,让皇后也不禁歪了歪身子。
陛下俯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赵婕妤若不下水救兕儿,若不抢着救兕儿,恐怕兕儿早已亡殁在那年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