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铜镜
第152章铜镜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可这彩色却不是来自于殿外的天光云影,暖阳晴日,而是琉璃的光色,珊瑚的流彩。
眼前的雨雾散尽,我认出这是章华台的布置,殿内却杳无人声,殿外也一片沉寂。好像是寻常的清晨,大梦初觉,头脑昏沉。
殿中既无一人,我似乎方才是困在一个梦魇里,逆着上涨的海潮,跋涉了许久,浪潮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身体,打到了我的嘴里,回味起来,还是苦涩的咸。而直到挣扎着醒来,依旧是口干舌燥,声音喑哑,甚至,发不出声。
疼痛的感觉从梦里绵延到了现实,双腿稍稍一动,疼痛似乎牵引着小腹,那里仿佛经历了一场山崩,至今仍有落石不断翻滚而下,席卷着梦中碎片般的记忆朝我袭来。
山石崩落,好像同时也在叫嚣着:贤后,妖妃,许氏,王氏,赵……赵氏……
隐痛使我难忍。
梦境又使我惶惑。
我想呼唤采苹,可是开口发不出声。
我想寻找陛下,可是枕边无影无痕。
四面窗户关得紧实,寝殿的门闭得严密,使得殿内并不亮堂,像是接近食时,又像是将及日入。唯有八角菱花铜镜在这光下明星荧荧,反射着不知何处透入的日光。
我缓缓起身,走了过去。走近了,镜子里日光的倒影却渐渐淡了,重新变成了光洁的铜镜的样子。
里面映出了一张苍白*的脸,不施脂粉,一身素白的寝衣,眉头似乎因为遇着方才入眼的强光,和来自小腹的隐痛,不自觉的微蹙,嘴唇失了血色。
铜镜本身的青色,叠上了这样的苍白,使得人的脸也看起来愈发发青,像是久久的病过一场。
看得久了,这张脸的面貌却与我记忆中的面貌渐渐偏离。
这脸似乎因敷着粉,而显得白,匀净的珍珠粉将女人的脸变作了玉面,嘴唇只是因为娇俏地轻抿,而暂时失了色,又很快恢复了鲜妍,而她身上的素服也在此时添上了色彩,铜镜的淡青色,化成了碧琼轻绡,裹着女子玲珑的身段,随着镜中人的娇喘,青山连绵似的起伏。
娇喘微微,只因铜镜里的女人巧笑嫣然,正在起舞。
长袖拂过玉面,眼角眉梢飞扬了起来。舞殿冷袖,风雨凄凄,凄风苦雨,或是淋漓的香汗,被这舞蹈带了过来。长袖过处,雨滴飘扬,香汗挥洒,落在铜镜之上。
镜面不平整了起来,那张镜中的脸看起来也扭曲了几分,双眼因曲面而变得不合宜的大,长眉随着水滴延展,飞入鬓角,鼻梁顺着眉梢直挺挺向下,樱唇处因为处于凹面,只余了一条薄薄的细线。
这模样忽然使得梦魇的记忆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梦里的惊惧也同样浮现在我的心头。我惶惶然,抓起梳妆台上的玉舞人的组佩,砸向那面铜镜。
玉佩从舞人的脖颈处折断,碎成了两瓣,铜镜落于地面,也裂成了两半。巫蛊人偶的面貌在镜子碎裂的瞬间消失不见。恐惧的感觉却没有减少分毫。
不对……这明明是铜镜……却轻易的,像玻璃一样,裂了,碎了,成了两半。
我低头看去,却见那里面的身影也同样碎了,裂了,成了两个相似的女子,长眉入鬓,明眸善睐,一颦一笑,尽态极妍。她们,一个笑起来,另一个也跟上了同样幅度的笑容,一个舞起来,另一个也舞出了同样的姿态。唯有,这摔得并不均匀的两半,凹凸不一,使得这两个女子面貌相似,而身材不一,一个纤瘦,一个丰满。
这是谁,她是谁,她们……是谁?
脑海中那个声音好像还在叫嚣着:贤后,妖妃,许氏,赵氏,贤后,妖妃,许氏,赵……
我惶然地擡头,将自己移出了这镜子之外,余光见那铜镜重新恢复了本来的面目,裂纹没有消失,里头空空如也,盈盈发亮,映着窗户里透出的日光。
这样看去,这铜镜不像是铜镜,也不是玻璃——这个时代的玻璃粗糙浑浊,并不透亮,所以更像是沐浴时所用的盛着水,光可鉴人的沐盘。
我并不想探究这究竟是什么,害怕、惊心,恐惧,惶惑,也像这沐盘里的水一样,荡漾在我的心头,将要满溢出来。我跑到了殿门处,费力地想要推开这门,门没有上闩,门外却有无形的阻力,使这门一动不动。
而我双手发颤,使不上劲,想要呼喊,声音也迫于这阻力,滞塞在我的喉咙里,禁锢在这殿中。
我转而仓皇地跑到了窗边,想要支开一扇窗,窗上是新糊的青色的纱,却似乎将窗户的缝隙也一并糊住了。我用尽了气力,窗户岿然不动,成了铜墙铁壁的一部分。
我怏怏地回过了身,只见殿中央的沐盘依旧躺在原处,如此看去,比支在梳妆台上的铜镜,更大了一圈。
我心有不甘,愤愤然将手中用来顶窗户的一截竹竿掷了出去。
沐盘里的清水迸溅到了四处,流淌到了殿中的每一个角落,一直来到了我的脚下。却使得这个在沐浴时充作镜子使用的沐盘,铺满了整个殿宇。照着我的惊惶,我的失措,照着我的梦境,我的恐惧。
窗棂的影子落在这个沐盘里,把整个沐盘分割成了玻璃似的一片一片,青纱的颜色映在这一片一片的玻璃中,加上地砖透出来的黑色,使得这镜子重新呈现出了黄铜的色彩。
黄铜的色泽反射到了我身后的铜墙铁壁上,连着每一扇窗户都成了光可鉴人的铜镜。
从地上,到墙面,都由这碎成了一片一片,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铜镜组成。
这些铜镜都盈盈地发亮,充满了我的双眼,追着我而来,让我无处逃遁。
我闭上眼睛,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个画面从脑袋中挤出去,可是,睁开眼睛,女子的脸庞却再一次在我脚下的铜镜里浮现。
但观其眉宇,不似方才的女子,或是方才的那对姐妹。
这张脸曲眉丰颊,圆润无比,可这是水做的镜子,所以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微微荡漾,使这张脸蓦然变得清瘦,那双眼睛也从顾盼神飞,变成了泪水涟涟。
她朱唇轻启,似是要开口唱着一首令人怅然的歌,我听不清,却隐约觉得是反反复复的一句“魂迋迋若有亡”,“魂迋迋若有亡”,“魂……”梦境里的歌曲却蓦地涌上心头,这首歌的最后,似乎变成了反反复复的一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好在,这是镜子里的歌曲,镜子发不出声音,仔细分辨,也确实没有了一点声响,只有了些微水声,我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
再看,这口型已经变了,变作了惊恐的圆形,镜子里的水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漩涡,那一片的水流旋转着,急速地灌了进去,使得这个唱歌的口型,永远停留在了一个“魂”字上,那是惊惧的口型,是伤逝的口型,是……求救,的口型。
我看着看着,这个漩涡渐渐成了黑洞,好像也要把我吸引到这个漩涡里去。我赶紧侧目。一旁的铜镜里,也是一个女子,眉目又与先前的不同。眉眼间含着浅笑,半张脸被一个团扇掩着,扇子在夏日里慵懒地轻摇,使得她的面目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嘴唇却似乎随着这团扇的起伏,在低吟着一首诗: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1】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可惜,水波很快吞没了这个浅笑,再是细小的水波,在这本该毫无波澜的镜面上,也成了惊涛,使得这双秋水剪瞳的眼睛也成了垂泪的模样。她的嘴唇依然在开合,接下来的诗却仿佛也含了泣声: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