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人偶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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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人偶

第146章人偶

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木制的人偶,做工并不精细,眉眼十分敷衍,眉毛上挑,像是要直入云霄,眼角吊梢,直连到太阳穴,鼻子与眉梢相连,下面则是敷衍一笔,成了人偶的嘴。可这个人偶的腹部却赫然有个红色大字,一个篆体字——我并不认识,却似曾相识,连同这字迹。

这个字在烛火的映照之下红得瘆人,让我不由得回想起了舞女们嘴上的那点嫣红,或是血红。再仔细看,这人偶的周身像是被磕坏了漆面,坑坑洼洼,深浅不一,看起来像是被刀扎过,遍体鳞伤。漆面上或许是因为被丝绢裹了太久,粘连着丝丝缕缕。

“陛下,少府之中,旧年各宫得了何物,每一笔皆有记录。”皇后朗声解释道,“妾已从少府旧档中查得,裹着这……不祥之物的丝绢,正是章华台曾经所用的丝枕。赵婕妤不爱玉枕、金银枕与象牙枕,所以,少府送去的皆是丝绢锦缎的软枕,充以蚕丝。埋于地下数年,沾满尘泥,又被那百姓寻得之后洗过,坏了纹理,但可断定为织金蒲桃锦,此类锦缎,因所费甚靡,自河平四年,节约内宫之费后,便少了上贡,依陛下之令,所得皆赏了章华台。且上面的纹绣不难看出大致的模样,正是五色鸳鸯,这纹样,独独只有章华台的枕被上才有。”

顿了顿,她又说:“而这不祥之物便是从这软枕中寻得。”

我盯着这个令人脊背生凉,脖颈生寒的木偶,反问道:“即使这丝绢是出自章华台,可如何能证明,这个木偶也是我之物呢?难道这个木偶也如皇后所说,记录在少府旧档之中吗?”

皇后急急打断了我:“赵婕妤做木偶诅咒皇嗣,自然不可能出自少府之工,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出现。只是,此物是少府从那软枕之中寻得的,更是以少府众人皆可为证。且因此物藏于丝枕之中多年,又受地下尘泥与雨水侵蚀,表面沾了不少蚕丝,更与外头的丝绢粘连,请陛下明鉴!”

“人证、物证俱有,赵氏,还不跪下认罪!”

迎面而来的几个妇人的厉声交织在一起,像雷鸣一样落在我的耳边。我在这呵斥声中,走到殿中,跪了下来,眼里却是干涸的,并没有泪从那里淌下来。跪下之时,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嘻”,大概是看戏之人对这场戏终将因我的认罪而落幕,所发出的小小的感慨与叹息。

我咬了咬唇,并没有朝任何人叩首,而是直着上半身,说道:“陛下,我入宫之时,曾求教诗书经史,陛下对我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陛下,也可以求教于班姐姐。我如今倒是有一处始终不明白。可否请陛下和班姐姐一解?”

“赵婕妤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赵婕妤还不认罪?”马捷妤的声音依然爽脆利落,像是刀剑的寒刃。

我侧头迎上了她眼中同样的寒光:“既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认不认罪,难道只差这一时半刻?”

我又环顾了周围的人,只见许美人迎上我的目光,垂下了眼帘:“何况,认罪之后,便是方才许美人与卫婕妤所说的以死偿命,那我的问题岂不是永远不得解了?岂不是不能瞑目?”

“朕尚且未下定论,谁敢妄言?”陛下的怒声随即而来。

“不知赵婕妤想问什么呢?”班婕妤的声音柔和,似带着怯意,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或是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

我定了定神,道:“史书记载,昔日江充对孝武皇帝说:陛下久疾不愈,乃是宫中有蛊气。后来,他在未央宫中掘地三尺,从失宠后妃那里,一直到椒房殿,到最后,偌大的椒房殿中,连一架床榻都难以安置,如此苦心与苦功,终在太子东宫掘出桐木人偶,还有据称写着大逆不道之言的丝帛。太子刘据不能自辩,只能诛杀江充,召集兵马自卫,由此父子离心,兵戈相向,巫蛊之祸,祸及万人,血流成河。我观史书,却始终心存一个疑问,史书之中,也从未发现答案,故而想要求教陛下,求教皇后,求教班婕妤。”

我的目光扫过众人,皇后的眼泪已经风干,只剩了斑斑点点的泪痕,使她看起来似乎多了些年岁,班婕妤看着我,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陛下紧咬牙关,先辈的历史一字一字不断刺痛着他。

我朗声一字一顿地问道:“那就是,太子刘据,究竟有没有行巫蛊?那个桐木人偶、大逆丝帛,所谓的如山铁证,真的是太子之物吗?”

说罢,我朝陛下的方向,行了一个稽首之礼。

“史书之中,如何没有答案呢?”班婕妤轻叹着,开口道,“史中记载,孝武皇帝觉此事有诈,继而悔之,夷江充三族,又怜悯戾太子无辜遭害,故而,建思子宫,又于戾太子被害之处建归来望思子之台。”不知是因为思及了这样无辜遭害的祸事,也起了怜悯之心,我望过去,她的眼里似乎隐隐有泪。

我追问道:“班姐姐言下之意,乃是戾太子未行巫蛊,无辜遭人构陷?”

耳边传来了陛下的声音:“朕的先辈,朕的高祖,孝宣皇帝的亲祖父,七岁而立,乃天子适嗣,承帝王之业,结交贤良,性格宽厚,为政以德,百姓之中,素有贤名,怎么可能行不忠不孝不义之事?”

我又问:“那么,发掘于东宫的桐木人偶,与写着诅咒之言的丝帛,又做何解释?”

他望着我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眉头却随着这口气展了一展:“奸臣贼子既能蒙蔽君上,在未央宫内掘地三尺,肆意妄行,那么趁乱放一个人偶,一块丝帛,又有何难?”

“陛下圣明。若是有意构陷,所谓物证,要多少有多少。而被构陷之人,正如太子刘据,如何分辨自身?”

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我的眼泪才滚滚而下,仿佛暴雨之前,天空中的雨意积蓄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出口,便再也停不下来。我哭得颤颤,连身子都开始发抖。

“姝儿——”这个声音带着担心和焦灼。

更焦灼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赵氏!你休要使你那妖媚惑主之术!你委屈?你落泪?可受你诅咒而失了孩儿的人,你可知道,她们流了多少泪?许美人流了多少泪?郑昭仪流了多少泪?”

眼泪似乎流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听不清这个声音是来自于皇后,还是卫婕妤,还是马氏,或是这三个声音的交叠,我只是悲切地摇了摇头:“我是为戾太子而流泪。”

“什么?”交叠的几重声音再次传来。情绪也是多重的,有心疼的质询,有看戏人的诧异,有对诡辩的不屑,有对矫情的轻蔑。

我仰头望着陛下,他的身影在泪眼中看起来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戾太子遭巫蛊之祸而身死,不过,百年之间,始终有人替他说公道话,认为他是无辜遭害,含冤枉死。所谓诅咒,所谓巫术,所谓蛊毒,这种莫须有之事面前,证据有何要紧?”

我极力吞咽着泪水,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坚定,“重要的,是人心,重要的,不过是人与人的一个‘信’字。”

随着话音落下,悲切的哭声由呜咽变作了嚎啕,与风雨声一样灌满了整个大殿。

这个声音不是我的。

“就是这个,害了妾的孩儿?妾的孩儿,兕儿,兕儿……”郑昭仪不知何时,来到了那个人偶面前,悲伤让她伏倒于地。这样看去,反倒像是了写在那个人偶上的字的样子——那个字看起来,像极了一个躬身的人,正在哀悼着什么。

这个景象忽然让我想起了这个似曾相识的字迹来自哪里。那是来自于河平二年一根简薄的竹简,上面只有六个字:“阿妤死于疾疫”。阿妤的名字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被我抚摸了太多次,而淡退了墨痕。这一根竹简一直随着我,直到时疫来袭,它同我其他的近身物品一同被焚烧,或是带出了宫外,没了踪迹。

我面前看见的字迹,正是那个“死”字。

这或许是我那位舅父的笔迹,或许是淮县某一位识字人的笔迹。这笔迹与寻常我见过的篆书写法都不尽相同,像极了敷衍的功课,或是农人罕见提笔,没有遒劲的笔力,头重脚轻,虚飘着似的。使得一侧跪跽状的人形,看起来,身形很长,头埋得极低。

却正像是我眼前的画面。

郑昭仪单薄的身子在呼啸于殿中的疾风中颤颤发抖,虚弱的,轻飘飘的,她的头颅像是被这挤扁成了利刃的风削了,或者是她身子太弱受不住头颅和发髻之重。也是头重脚轻。

这个身影在我的泪眼里变得模糊,就像这个红色的大字在我面前渐渐变得模糊了一般——郑昭仪的泪水汩汩不绝落在那个瘆人的红字上。

骤雨鞭打着昊天后土,而泪雨冲刷着不祥之物。

殿外的风在殿内席卷,殿外的雨也在殿内滂沱。

我抹了一把眼中的泪,眼前的雨幕暂时消失了,可人偶上红色的字,依然是模糊的,而且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未干透的墨汁重新洇了开来。像是人偶被开膛破肚,流出了血。像是字的左侧,那个躬身的人儿,眼里流出了血泪。

我不由自主地膝行了两步,到了这个木偶的跟前,愣愣地盯着那个浸润在泪水里、流着血的字。

“赵氏,你说你不信鬼神,原是因为,你就是那鬼,这样的阴邪之物,你竟直直盯着看,若说不是你之物,教人如何相信?”许美人的声音含着泪,与殿外猖獗的雨水一样扑来。

“若原是鬼,阴邪之物,有何可惧?”皇后咬着牙,从牙缝间挤出来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压扁了,有着刀刃的尖厉。

“不,是比鬼还厉害,鬼不饰伪,可赵氏到了此时,还不肯认罪,诡辩不止,魅惑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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