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魂归
第144章魂归
乐声停了下来,这句反复的低语也杳然无踪。舞女告退了下去,殿中却并不是寂静无声,耳边风雨声与雷声不绝,让人不断回忆着方才的鼓点,和伴着这些鼓点的旋转,挥袖,折腰,与人声。
这鼓点声中似乎还伴着泣声。这声音也与风雨声一样,并没有随着丝竹鼓乐的停止而消失,这声音就在不远之处,就在我的对面。我看见郑昭仪已经泪痕满面。她在这泣声中嘴唇翕动,似乎也在发出低语,这个声音也是沙哑而微弱的,比舞女们的人声更低。但其实不用仔细听,也无需靠近了听,就可以知道,那低语是一声一声的呼唤,“兕儿,兕儿”。
这些声音经久不去,令人不宁。陛下沉默了良久,问道:“此舞,究竟何意?”
方才舞蹈中的漠然与肃穆的神色依然停留在许美人的脸上,她仰脸道:“陛下,妾作此舞,以祭屈子,以祭——亡灵。”
“许美人,妾才思不敏,也是不解其意,此舞看着竟像是招魂之舞。”卫婕妤似乎想用这顽笑来打破殿内的沉闷。
“卫婕妤说的好。妾亦不才,将此舞定名为,招魂。”
这句话让我背后的汗意与寒意又添了一重。
我不知道陛下方才在离得比我更远的位子上是否听见了舞女们口中的低语,但许美人说出口的“招魂”二字使得他的脸色蓦然变得煞白。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倒成了郑昭仪的脂粉一般徒劳无功。烛光的色彩反而来到了一旁的皇后脸上,她的脸红光一片,但并非面如桃色,而是人在紧张与焦虑之时,所显现的那般红色。
她急着起了身来:“陛下,许美人才思不佳,以舞为诗,但或许不得其意,妾观此舞,恰好作了一诗,或许可以为许美人这舞作注了。”
“以舞为诗,为舞作注?”陛下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好看一些。
马婕妤开口道:“皇后常与许美人起居一处,又授许美人诗书与贤德之礼,是最知许美人的,依妾看,恐怕皇后对许美人,比许美人对自己都要多知晓三分。”她声音依然爽脆利落,以脆生生的笑结尾。
“皇后素有诗才,为妾所不及,为舞题诗,心意颇妙,妾也十分想知道此诗何如?”班婕妤笑得温婉,附和道。
“既如此,那便读给众人听听吧。”陛下随口说道。
皇后端然立在方才许美人起舞之处,诗不在缣纸或是竹简上,而是在她的心里,如是,吟诵起了她的诗篇,一开口却是: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1】。
这句“魂兮归来”又让我的心猛地一颤。但这诗句似是熟悉,我却一时想不起从哪里读到过。陛下似乎也是一惊,继而眉头锁得更紧。余者脸上皆有惊异与不安,只有许美人仰脸望着皇后,神色肃穆,脸上的线条因为瘦削与仰头的动作愈发凌厉,她的眼神也似是带着锋芒,从那支舞蹈之后,或是病愈之后,便有些陌生而疏离。
皇后目不斜视,依旧朗声念着,渐渐的,声音却有些颤抖,或者是因为夹杂着郑昭仪永无休止的哭泣声,所以听起来也有悲戚之音: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渐渐的,皇后的眼中溢出了泪水,这泪水在烛火的光影中看得分明。皇后的目光流连在陛下身上,好像要同陛下分摊这样的哀伤。这泪水应当使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的双眼虽然望着陛下,但或许眼前所见的,并非斯人,而是他们过往,以及因这过往诞下的结晶,这结晶却像这过往,和他们之间的爱意一般,轻易消融,去而不返。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她念诗的声音更重了一些,好像唯有这样的声音,才能让另外一个世界听见。陛下的脸色依然发白,这一次一次的“魂兮归来”落在他的耳中,似乎使他呼吸紊乱。他垂着眸子,低着头,像极了一个正在哀悼的人。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慢慢的,我好像在这个朗诵的声音之外又听到了一重低低的声音,像是在唱,唱着一样的诗句。这个歌声纤细而低微,栖惶而又凄然,尽管音调低了不少,这声线却将人拉回到许多年前——是郑昭仪正在跟着这首诗唱着。
一诵一唱,两重声音使得这诗听起来更加悲怆。而悲伤也是双重的。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及此,皇后似乎已经站立不住,悲伤从她的周身满溢了出来,化作了真正的哀泣,这哀泣使得她无法成言,也无法继续念她的诗。许美人上前,将皇后扶住了。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两个高一声低一声的哭音。不,仔细听来,并不止两个,而是三个。我同样在这哀声里,泪眼迷蒙,但这哭音并不是来自于我的。
我擡头见到许美人也早已泪流满面,她一只手扶着皇后,一只手持着一方丝帕,正在拭泪,喉咙里发出了哽咽之音。舞蹈结束,但她并未来得及将自己的舞衣换下,甚至并没有同方才入殿一般,披上那妃色的外袍,所以依然一身素白,这样看去,像极了——一身孝衣。
许久,陛下缓缓开口道:“这是屈原的招魂。并非你的诗。”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压抑了自己的悲伤,悲伤,或者是不满和愤怒。入殿伊始那种难得的快乐与少见的舒心早已无所遁形。似乎应了他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忧无尽,*而乐无时。
“为什么?”他有些失魂落魄地问道。接着,他的声音又扬了扬:“好好的端阳节,念这诗,作这舞,究竟是为什么?”
皇后依然不能成言,而许美人拭去了脸上泪水,凝神说道:“陛下,妾为自己失去的孩子招魂,为宫里失去的孩子,招魂。”
皇后声音依然颤颤,但终于开了口:“陛下说的是,这是屈子的招魂,妾的诗还在后头,还没有念完。”
“既如此,不必念了。”陛下朝她甩下这句话,起了身,向外走去。皇后却忽然跪了下来,拦住了陛下的去路,许美人也跪在了他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