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鬼神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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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鬼神

第140章鬼神

他将写着奏报的竹简展了开来,展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仿佛被上面的字扎伤了眼睛,他将这竹简递到了我的手上:“姝儿,你为朕念吧。”

这分内侍呈上的奏报上,是与平铺在书案上的两份奏报不同的笔迹,开头的几个字却仿佛刚才的炮烙之刑又来了一遭:“臣射声校尉莽奏上……”

我接过这竹简,仿佛不堪其重似的,手颤了颤,又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的淤青。

“还疼吗?”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关切地问道。

我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眼睛却没有离开这竹简。

臣射声校尉莽奏上:

昌陵邑墓道坍塌处约为二里,至己亥黄昏,于墓道之内寻得死者四十五人,重伤者二。墓道之外,因山石滚落深受其害者,死者二十一人,重伤十人,轻伤四十人。辨其身份,皆为徙民。据将作大匠属官石库令之言,及伤者之言,昨日夜间下墓道行工事者,共六十人。另十三人,未知其踪,不知死伤。臣将日夜守之,必寻得其踪,若得消息,加急禀奏。

我一字一顿地读着,山体滑坡、土方坍塌的景象又一次展现在了我面前。画面里,那一张张的面孔却渐渐鲜活起来。死者四十五人,重伤者二,死者二十一人,重伤十人,失踪十三人。

窒息感又一次扑面而来。那些字艰难地从我的口中吐出来,仿佛张牙舞爪,扼住了我的喉咙,而眼前一片迷蒙,竹简上的字渐渐浮动成了夜幕中的暗影,成了大雨中隐隐滚来的雷。

“陛下,若是人祸,能查出来吗?”我忍不住问道,“倘若真的如我方才所猜,是有人为了制造灾祸,故意为之,那必定有蛛丝马迹,比如,在墓道边坡故意移走了支护,比如,在修筑地基之时,故意少打了桩子,比如,偷偷开凿了不该开凿的岩石……”

他打断了我:“姝儿,你的猜测纵使有理,可墓道业已坍塌。雨水冲刷,乱石积土,雷暴冲击,此祸之后,又有二次开挖,如何查?”

“那就查那些服役之人,问他们墓道之内,究竟是何等状况。”我慌乱而又努力地思索着,脑子却像是干涸了或是枯竭了。

他凄然地看着我:“服役之人伤亡如是。你已经读到了,墓道之内,几无幸存。”

“可到底还有幸存之人,他们如今虽受了重伤,可或许能治好——”

他摇头道:“且不论此二人如此伤势,能不能治好,也不论他们究竟知不知内情,哪怕知道些许,他们既受雇于豪杰权贵,纵使问了,又能问出什么?”

我颓然道:“可是,死的,是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无辜之人死在面前,难道不为所动,难道什么都不愿意说出口吗?”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他们的身家性命,或许还有其父母亲友的身家性命,都在那些豪强权贵手上。况且,他们一面之词,能有何用?”他喃喃道,“鹿,可以说成是马,黑的,可以说成白的,真的,亦可以说成假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那,难道就不查了吗?”

“姝儿,朕何尝不愿意查?哪怕追究其责,也只能追究将作大匠,及其属官之责,未尽其守,不顾天时,行事傲慢,不听劝告,工事有误。而将作大匠,是受朕之命,听朕之诏,筑造皇陵,修建陵邑。”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陛下,那么多条人命,死者四十五人,重伤者二人,死者二十一人,重伤十人,失踪十三人,他们背后,还有老父老母,还有妻子孩儿,这么多人命,难道枉死了吗?”

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想要拭去我脸上的泪,却是徒劳。他将我搂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叹息一声一声落入我的耳中,却被我的抽泣声淹没了。

“陛下,命不该有贵贱之分,他们的命也是命,凭什么豪强权贵为了他们的富贵权势,可以任意要走了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凭什么?”我一遍一遍地说着,好像是说给他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更像是对这个世界发出绝望的质问。

我的声音喃喃不绝,与我的泪水一起落下:“他们是人,是民,不是棋子。他们是人,是跟我一样的人,是跟豪杰权贵一样的人,是跟王氏一样的人,是跟陛下一样的人。”

“姝儿,他们是朕的子民,你心疼,朕也疼。你恨极了,朕何尝不恨极了?”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乍起。

良久,他缓缓说:“朕不会罢废昌陵,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王氏夺去这汉家天下。”

我听他似是下了决心,有些动容,又充满了担忧。这担忧来自于昌陵终究是一场艰难的夺权战役,一场以无辜百姓为棋子的朝堂博弈,也来自对他这般落寞的心疼。

他又轻轻叹道:“王氏擅权,专横跋扈,骄奢淫逸,豪杰权贵,串通一气,倾轧黎民,苦的到底是天下百姓。”

这句话落入了我的耳中,王氏这两个字像利刃一样剜着我的心,我忍不住提出:“陛下,我有一问。”

“你说。”

“王氏专权,可为何陛下还要重用这位王氏?”我指了指竹简上的这个名字,“射声校尉莽”,我没有说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一出口,便是揪心的疼痛。

“王氏族人之中,阳平侯王凤已逝,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到底年迈,成都侯王商也过了花甲之年,可陛下如今重用了新的一代王氏,那么,王氏权贵,一代一代,永不能止。王氏之权,一代一代,越来越重。”只见他的眼中似乎流出了一些诧异的神色,我忙虚弱地补充道,“——也未可知。”

他苦笑道:“朕曾说过,此人与其王氏亲族不同。任人唯贤,若是贤德之才,难道不该不拘亲疏?”

我咬了咬唇,破皮之处又开始殷殷渗血:“可他终究是王氏,就像王氏五侯,并不和睦,可是一旦出事,到底是官官相护——”

陛下却道:“可他支持朕的举措,徙关中关东豪杰于别处,分豪杰侵占田地于平民。”

“什么?”我心里瞬时间五味杂陈,想说出口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我又听见他说:“他自从昌陵此祸之后,自昨日夜半,便亲自守在受灾之地,寸步不离,目不交睫,缟衣素服,唁死难者,更是亲与兵卒一同,入墓道坍塌处,以求救人。”

“姝儿,朕同你说过,朕是天子,但有许多事情,并不是朕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他的眼里充满了哀伤,长长的叹息落在我的耳边,“这般贤才,为朝臣百姓称颂,若是因其姓王,出自侯门,而弃之不用,难道不是朕的过失?”

他顿了顿,又道,“此人会负责昌陵邑此祸善后之事。只愿他,不负朕之所望。”

“可是……”我的脑海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唯一的辩驳之言,便是他的姓氏,王氏,王氏。

他又拍了拍我的背,似乎宽慰道:“贤德与否,朕有判断,不会被轻易蒙蔽。若他真能为朕所用,真心为了社稷,不与他的王氏亲眷同流合污,即使姓王,又何妨?”

说罢,他的眼神落在了书案上的竹简之上。我的手还不曾从这个竹简最右侧的名字上离开。

“射声校尉的奏报念完了,是吗?”他轻声问道。

我摇摇头:“还有呢。”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背,像是无言的安慰,又道:“朕来念吧。”

我点了点头,听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移过了竹简,缓缓念道:

余者徙民,于昌陵邑中,惴惴不安,谣言四起,视风雨雷暴、山石之害为天谴,反昌陵、反迁徙者众,臣以为大司马车骑将军之言为善,死者告慰家眷,伤者援以医工,加爵安抚,而工事暂缓,追究罪责,以慰徙民。望上明鉴。

他念着念着,另一只手抚在我的背上,节奏却越来越凌乱。

“加爵安抚,工事暂缓,到底是遂了他们之意。”他将竹简掷于书案之上,目光却并没有从那上面移开,心神愈发不宁,比方才听见那些死伤之数字更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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