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博弈
第139章博弈
“陛下怎知我在此处?”我从帷帐之后缓缓走了出来,支吾着问道。
他并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而是朝着书案上的芍药努了努嘴:“除了你,还能有谁?”
昌陵之费,日夜赶工,死伤之状,民众之怨,这些问题如丝如缕,剪不断,理还乱,盘旋在脑海中,又到了嘴边,可在我目触他的身影之时,都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君看野草花,可以解忧悴【1】。”我低声说道,“我挂心着陛下,知道陛下心忧——”
话音未落,我便被他拉到了怀里。沉沉的呼吸落到了我的耳畔。
我模模糊糊地看见,红烛的光影从青铜雁鱼灯灼灼地烧到了他的脸上,他的眼里,仿佛是方才未尽的怒火,又烧灼到了他的身上。
我靠在他的胸口上,听见他的心跳很快,仿佛那里也在燃烧。这未尽的火焰又来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抚着我的肩,我的背,渐渐变作了一种爆裂的炽热。夏日的罗衫,丝绸的纤维,遇着这炽热,蓦地成了灰烬。他身上的焦灼与炽热通过唇齿与相拥传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身子抵着书案的边沿,几乎动弹不得,而案上的竹简硌着我的胳膊,上面的墨迹似乎要随着那木片的拓印到我的身体里,那些字似乎也是滚烫的,像是炮烙之刑:“山石松动,泥沙俱下,恐有险雟”,还有那几个字“射声校尉莽……”
这痛楚从胳膊上一直来到我的心里,来到我的眉宇之间,来到我的喉咙里,化作了低低的哽咽与呻吟,接着又化成了眼角的泪滴,这泪滴对着迎面而来的焦灼的烈焰无济于事,很快被他炽热的唇给灼干了。
这痛苦也是他的,他紧蹙着眉头,闭着双眼,也在一声一声发出着呻吟,烈焰灼伤了他的喉咙,让这呻吟听起来也像是哽咽。与我的呜咽混合在一起,成了低低的哀泣。
红烛的光在他的周身弥散开来,我的眼前一片迷蒙的红色,像极了遥远的梦境里吞噬了一切的火场。那场梦里的大火中,在哀啼声之外,在求救声之外,最后出现的却是一个声音:陛下,要好好的。这个声音伴着脑海中滋滋的响声,再一次浮现,却像是灼烧之后的灰烬,破碎而又无力。
而闭上眼睛,烈焰似乎在慢慢地失温,慢慢地冷却,就像历经了火山爆发的山石,渐渐冷却成了黑色巨石的模样。这巨石压在我的胸口,压着我的脖颈,让我动弹不得,也喘不过气来。巨石也同样压在我的手腕上,压在我的双脚上,让我无法移动一寸。
山石崩落的恐惧感,和洞穴坍塌的可怖感,以这种方式来到我的心上。
而我所能发出的,唯有呜咽。但这呜咽很快被另一块巨石堵上了。窒息感让我发不出声音。
滚石以一种不顾一切的方式落地,洞穴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坍落。
一切很快归于悄然,痛苦却没有停止,我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绝。
“朕弄疼你了。”他伸出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水,他的手不复滚烫,仿佛正是那喷射完了岩浆和烈焰的火山石,归于沉寂与平静的模样。声音却依然是虚弱的,而眼神失去了愠怒,只余了哀伤。
“是朕不好。”他低下头,拉过我的手,手腕因为被他扼得太紧,隐隐发红,而胳膊肘上是在书案与竹简上硌着的印记,成了乌青。
“陛下心里难过,我知道。”
他抚摸着我胳膊上的淤青与手腕上的红印,微微一停顿:“你方才,都听见了。”
我点了点头,泪水又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到了他正轻抚着我的手上:“陛下会罢了昌陵吗?”
他没有擡起眸子看我一眼,而是盯着我落到他手上的那滴泪珠:“天子诏令,绝不可变。”
“陛下真的愿意为了身后之事而平白折损了人命?”我的眼泪又滑落了下来,“这么多的人命。”
他拂去了手上那一滴泪珠:“朕说过,昌陵之功,不在身后,不在地下,而在此时,在当下。”顿了顿,他又说,“若说身后,那也绝非是朕一人,那是大汉江山,自朕之后一代一代的大汉天子。”
他的话却无法落在我的心上,就像我滴落的泪水,被轻易地拭去了。我咬了咬唇,在那里尝到了腥甜的血丝:“昌陵设邑,靡费财力,虚耗人力,如今又伤及人命,使民生怨,朝臣叫苦,与陛下想要削弱与分散地方豪杰势力相比,难道不是过大于功?出了此番事故,前期之力,功亏一篑,重头再来,国库耗费更巨。”
他打断了我的话:“国库不够,还有少府。少府不足,还有水衡钱【2】。”
“陛下是铁了心吗?可是,在百姓看来,后世看来,陛下只是为了建造自己的皇陵,而不顾凶险,不顾人命,一意孤行,靡费巨大,虚耗财力。”我无力地说道,“陛下不怕被百姓,被后人视为昏君?”
“放任豪强妄为,任由权臣掣肘,难道不会被百姓,被后人视为昏君?”他忽然擡起头盯着我,不知是红烛的光影之故,还是因为隐忍不发的怒火,他的双眼也是猩红色。
“……权、臣?”我听到了这个词,有些诧异。
“你方才可听见,豪强之中,所谓孝悌力田、博士子弟,不计其数。有多少是买官买爵之人,有多少是与地方官员,甚至京中权贵沆瀣一气之人?
“昌陵徙民,本就不顺,自朕下诏以来,两千户一月有余才陆续到达,而另三千户,以关中豪杰为主,方才动身。如今有了此祸,依大司马建议,暂缓迁徙,正遂了他们之意,无限拖延,恐不会成行。”
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个节拍:“陛下是何意?什么叫做……此祸,正遂了他们之意?此祸,难道不是天灾之故?难道不是将作大匠不顾天时之故?”
他看着我的眼睛,眼中的血丝仿佛崩断,化作了一片血色的哀伤,缓缓道:“暴雨之害,雷电之灾,山石松动,墓道坍塌。将作大匠难辞其咎。但,姝儿,这里面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一时忘了流泪,而是瞪大了眼睛:“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这,这或许不单单是天灾,亦有人祸?而其中人祸,并非将作大匠顶风冒雨,日夜赶工所致?”
他没有言语,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直到我说出:“难道是,是豪强之流,为了反对迁徙,故意,故意为之?他们,他们在修筑墓道之时,做了手脚,故意招致此祸?正好将作大匠急于求成,日夜赶工……”
我的话凌乱不堪,颠三倒四,词不达意,说得心惊。胡乱猜测完,他的眼神却告诉我,我的猜想与他的想法正好契合。
背上冷汗已经淋漓而下,殿内仿佛阴风阵阵:“可是,可是怎会有人,仅仅为了反对迁徙之事,而愿搭上自己的性命?更何况是这些豪强。依我所知,越是有钱,越是有权,难道不是愈加惜命吗?”
“你以为,参与修筑工事之人,那些被山石埋在底下的人,真的是那些豪强?”这句话声音不高,也并不凌厉,但夹在这突如其来的阴风里,显得寒森森的。
“……是他们的家仆,奴婢。……是他们,役使的贫民。”这里,贵与贱,富与贫,就标记了生命的价值。我无力地说出了我的猜测,声音颤颤,而眼前的红烛之影仿佛已经成了幽冥之火。
他长叹道:“等死伤之人分辨清楚了自然可以明了,只是,他们的户籍与身份,甚至姓氏,恐怕早已篡改。”
我不可置信地惶惶然道:“负责徭役征发的尉曹掾史行了受贿贪渎之事,所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他却道:“尉曹掾史不过是一介小官而已。长安城内,天子脚下,他敢如此妄为?”
“陛下之意,是他……他背后必有靠山。”我恍然道,却愈发心惊,“所以,大司马与丞相并不愿意查,不愿查那些所谓孝悌力田者,博士子弟者,身体有疾者。他身后,是……”我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却擡起头望*着他。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朕说过,朕希望汉室江山绵延万世,可如今,不,不止是如今,你早就知道,汉室江山,早有半数作了王姓。”
他凄然地看着我:“你早让朕忌惮王氏,朕悟得太晚。朕放权给了他们,欲使其制衡其他的外亲权贵,如今许氏、乐昌侯王氏、史氏,早已没落,空有虚衔,可王氏这权,却是覆水难收。”
“所以,昌陵此祸背后,或许是王氏,是王氏与豪强,串通一气?”虽是夏日,我却仿佛置身在冰窖之中,寒凉彻骨,“这么多人命,这么多人命啊……”
寒意同样在他的眼睛里,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问:“你知道,反对昌陵建邑的都是何人?”
我摇了摇头。
只听他一一细数:“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成都侯王商,大司农中丞王闳,侍中卫尉淳于长,此人是太后外甥,亦是王氏族人。北地郡守谷永,乃已故阳平侯的门下。还有薛宣,正是你方才见到的那位薛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