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急报
第138章急报
只见其中一卷上仅有寥寥数语,大略写的是:
臣将作大匠万里奏上:
至夏四月甲寅,昌陵工事一切顺遂,东侧甬道已成,三月之内,主墓道必可成。
而另一卷上则写着:
臣大司马车骑将军音奏上:
今昌陵设邑,集关中各乡县徙民赀五百万以上达两千户,另有徙民三千户,业已动身。昌陵邑徙民分得无主之山,未垦之地,户均三顷,将起第宅,民感圣德,百姓欣然,人皆称颂。丞相薛宣以天下之先,徙于昌陵邑,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者,亦携其家眷,陆续前往昌陵,不日可达。
另,射声校尉莽奏曰:依将作大匠万里所言,主墓道三月即成。然,夏时雨水渐多,雷电不绝,有碍筑陵工事。莽今徙于昌陵邑,数度亲往视之,且尝以布衣之身,与徙民同筑墓道,深知,因雨水之故,山石松动,泥沙俱下,三月之内,定难速成,若欲速成,恐有险雟。求上明鉴。
这两卷奏报之上,并未有朱批,不知道陛下阅过没有。我草草看了一眼,没来得及细想这些句子的含义,却听见殿外传来了几个声音。
“陛下——”这是方才门口的内侍的声音,他似乎想要禀告我在殿内一事,但他刚开口,声音就被陛下身后人的高声盖了过去:“陛下,臣已派射声校尉快马加鞭,前往昌陵事发之地,视察失事之处,安抚受灾民众。此事虽为天灾,但将作大匠解万里,不可推卸其责。正是其不顾天险,急于求成,才酿成此祸。”
“解万里现在何处?”陛下厉声问道。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回陛下,将作大匠因出了此祸,日出时分便前往事故之地,受大司马传召——受陛下之诏,正从昌陵邑回京面圣,算起时辰,若是快马加鞭,不及人定之时当可抵达。”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而内侍已经杳无声息,咽下了禀告之言。我慌忙地从书案边上离开,却来不及往偏殿中去。听到他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已经落于宣室殿的地砖之上,我转到了书案后的帷帐后头。
“来人,再派人去接应,越快越好!”陛下的命令随着他的脚步声一起落下。旁人称了诺急急地告退了。
等这些脚步一前一后都落入了殿中,殿内忽然又寂静了下来,人语声止,而陛下似乎在殿中踱步,跟着来的大臣大概肃立一侧,细微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为笼罩在黄昏光辉中的煌煌大殿添了一丝不宁。
一片寂静中,他们方才口中的“祸患”、“事故”几个词却萦绕在我的心头,与方才写在纸面上的“山石松动”、“泥沙俱下”一起。在黄昏的霞色中,在帷帐投来的阴影中,这些词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也染上了颜色,这颜色,却是黄沙的焦黄,和泥土的漆黑。
与霞光比,失了光泽。与重影比,失了厚度。
时间渐渐逝去,霞色也在褪去,而阴影变得更沉,而我眼前那几个设了色的词也在不断流动着,真正成了泥沙和黄土的模样,铺天盖地而来,渐渐盖住了最后的天色,成了彻底的黑,成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模样。
而这黑色也在不断流动,渐渐地搅动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这个漩涡张开了巨口,残存的焦黄色斑斑点点,若隐若现,仔细看来,却是一张张满面风尘的脸,他们与这个漩涡一同扭曲着,与这个巨口一同叫嚣着。
我甩了甩脑袋,想极力把这个画面赶出我的脑海,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画面又重新静止了,变作了帷账上的深色信期绣的图案。
殿内却渐渐昏沉了起来,好像方才在我脑海中出现的画面铺陈了开去,我透过帷帐的缝隙望向了半开的窗户,窗外的霞色已经杳然无痕,天色骤然暗沉了下来,耳边似乎有雷暴的闷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很快,这个闷响化作了马蹄的哒哒声。接着,似是有人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随着这个声音,陛下的踱步声也停止了。
那人似是连滚带爬进了殿中,紧接着响起来的,是连声的叩头声。这声音通过脚下的地砖,传到我的耳朵里,好像是渐渐逼近的雷鸣。
“陛下,陛下恕罪!”
“死伤之数如何?弄清楚了吗?”陛下等不及容这个跪地的老者平息了他的气喘,忙不叠地问道。
“回,回陛下,臣今日不及日出,便往,往失事之地,亲,亲自探看,并,并亲自督导吏卒、工匠,勘挖……”他喘着大气,絮絮地说着,却被随之而来的不耐烦的厉声打断。
“闭嘴!朕问你,死伤之数何如?”
“及至老臣离开,共,共发现死者,死者二十余人,是为,为山石滚落所伤。其,其因,因工事之故,且居于山边,山石滚落,避闪不及……”
这个声音夹着急促的气喘声,变得凌乱而破碎,又因紧张和恐惧,渐趋支吾和喑哑。但足以让我拼凑出泥石流或是山体滑坡的灾害画面,画面一出,方才在脑海里出现过的扭曲的面目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叫嚣着,发出的却是呼救声。
这个呼救声似乎从我的脑海中而来,从我遥远的记忆中而来,从我曾经的梦境中而来,我几乎有些站立不稳,赶紧扯住了旁边的帷帐。稳了稳身子,定了定神之后,那些面目与声音似是被黑色的漩涡吞没了。而我眼前看到的,也是黑沉沉的一片。
黄昏已经过去,将近人定之时,内侍已在前边点上了灯。而帷帐之内依旧昏暗。
“二十余人?”这个声音像是前边摇曳的火烛一样,带着无力与虚弱,却隔着帷帐,灼烧着我的心。
“还有,还有因雷鸣暴雨之故,修挖了三成的主墓道坍,坍塌,有,有埋于,于墓道之内者,由于,由于山石凌乱,道路泥泞,坍塌之处甚巨,尚且,尚且来不及开挖,不知,不知其数……”随着这个声音的落地,又是一阵咚咚的叩头声。这个声音代替了“陛下恕罪”与“陛下饶命”的恳请。
“你身为将作大匠,不知墓道之内劳工之数?”陛下斥责道。
“陛下,陛下恕罪!臣,臣为将作大匠,主,主墓道内,修筑工事之人,当,当有二百之数,然,坍塌之时,正值,正值黄昏,应为轮班之时,其,其数目应当有变,应当,应当并不多,墓道之事,皆,皆由臣属官石库令、石库丞负责,臣,臣并非悉数知晓……”
“轮班?为何黄昏之时,工事不休,还需赶工?”陛下打断了他的话,质问道。
肃立一侧,许久不言的一位大臣,沉声追问道:“射声校尉王莽数日之前业已同将作大匠进言,夏日雨水过多,恐有泥沙、山石之害,为何近日接连有暴雨雷鸣,而工事不停?”
“陛下恕罪!大司马恕罪!陛下明鉴,雨水不绝,可,可筑陵工事且不可停啊,昌陵设邑,皇陵之巨,南北东西绵延十里,主墓道亦有十里之数,墓道之外,尚需开凿主室、武库、便房、庖厨、钱室等,若不如此,非日夜赶工,仅仅,仅仅三年之期,皇陵,必,必不可成啊!”
“三年之期不足?”陛下愕然道。
“陛下,陛下明鉴!若是,若是剩余三千户徙民皆至昌陵邑中,工事进度,必,必然加快。”
“你原提及,昌陵三年必成,乃是虚话?”
这句话声音并不高,却像一击重锤落下,让这个将作大匠魂飞魄散,声音颤颤,似有哀音:“陛,陛下,臣,臣不敢欺瞒。若是,若是依照臣原先所想,五千户徙民,身体健全,符合年龄,可服役者,至少可有万人之数。可,可,今已有两千户至昌陵邑,每户均有五至六口人。可是,服役之人,却,却不及两千人。”
“两千户中,服役之人不及两千?这是为何?”陛下问道。
“余者,合乎年龄之人,不是孝悌力田,有爵之人,就是博士弟子。更有不少,宣称身体有疾,无,无法服役。臣,臣实在别无他法,只,只能日夜,日夜赶工。虽是雷雨不绝,可,可臣为将作大匠二十余年,为皇家修筑大小工事,从未出过差错。墓道位置,依臣几十年经验断言,是为牢固,不可能轻易被暴雨山石所害,可,可谁知……”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磕头如捣蒜似的声音。
“陛下明鉴,必是将作大匠急于求成,且怠于职守,以其年高位重,而自负傲慢,不肯听信良言善语,才致此祸!”刚才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掷地有声。
“陛下,大司马所言极是。望陛下明鉴。”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即附和。
陛下却似乎侧了侧身,不再继续追问这个依然气喘吁吁跪地恳请的将作大匠,而是往旁边走了两步:“服役之人,不及两千之数,为何?”
那个低沉的声音不再含着刚才质问将作大匠时的厉声,反而显得有些慌乱与不安。这个声音响起之时,我听到了一声沉重的膝盖与地砖碰撞的声音:“陛下,昌陵徙民,为各地豪杰,赀五百万以上,这些人在原籍之时,皆为郡、国、乡、县佼佼之人。其中孝悌力田者,博士弟子者之数,高于寻常乡县,也不足为奇。”
一旁苍老的声音又一次附和道:“陛下,大司马所言甚是。”
“那么,称疾者也比寻常乡县多出不少,又作何解释?”陛下接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