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道歉
第137章道歉
翌日一早,我去了宣室,却并没有见着陛下。内侍道,陛下昨夜去了前殿之后,并未归来,又及早朝。我心中不宁,悻悻而返。
一夜风雨交加,迎来了一个响晴天。夏日的骄阳令人生畏,殿外的人声也少了。日光似乎吞没了一切,唯有蝉鸣嘶哑不绝,蛙声从不知何处的青草池塘传来。我回到章华台,依旧如往日一般,埋首账簿之中,蝉鸣与蛙声声声入耳,令人心中生乱。
我既没有了做算术的心思,又想到了昨日的冷脸,和少府生怨之言,便着人将这一人多高的账簿,悉数送还了回去。案几空了出来,唯余涂写了算术草稿的木简,一片一片,加起来,大概也有两三卷之多。
“采苹,这些木简都无用了,拿去烧了吧。”我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数字,叹息道。这些日子夜以继日的勤谨,终归只是无用之功,倒是应了借阅账簿之时的托词。陛下的心思如今皆在昌陵徙民之上,昨夜大司马车骑将军携来的不知是怎样的风雨。
“婕妤,这木简上画儿可真稀奇。”采苹看着这些竹简,好奇地感慨道。
“这不是画儿,是数。”
“术?婕妤见多识广,这可是哪儿的奇术?”采苹笑着问。
“罢了,我自个儿都觉得稀奇,许久不用了,就在一月之前,一时写下来,还觉得生疏呢。”我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同她解释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这个时候,或许离印度人发明这些数字的写法还有几百年之遥。
“姝姐姐,是什么奇术,也让阿姚瞅瞅!”
这个声音也因许久没有听见而显得陌生。但一入耳,却是惊喜。
我擡起头朝殿外望去,骄阳的白光有些扎眼,让我的眼里不自觉蒙上了一层泪,这白光和泪光中却现出一张苍白的脸来,等眼睛稍稍适应这样的强光,而眼中的迷蒙被夏日的热风灼干之时,只见这面庞的苍白也慢慢褪去了些,虽然不复往日的红润,但终究是鲜妍的。阳光盛在她的笑窝里,随着她轻捷的脚步入了殿。
我迎上前去,采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赶紧放下了抱在怀中的竹简,向许美人行了礼。许美人也朝我行福,被我扶了起来:“阿姚,你可是大好了?”
她爽脆地回道:“其实早好了,不过皇后总让妾好生将养,不许出殿门一步,要不然,妾早就来姐姐这儿了。”
“亏得皇后疼惜照拂,你才能恢复得这么快。”我打量着她,这苦楚让她瘦削了一些,也单薄了一些,虽是夏日,却依旧穿了一件不算轻薄的外袍。
她额上却沁出了些许汗珠:“阿夏,帮我把外袍脱了。”
名唤阿夏的侍女却犹疑着上前,躬着身,嗫嚅道:“皇后叮嘱了,美人病愈身子弱,不可吹着风了。”
许美人苦笑了一下:“皇后把我日日禁在殿内,甫一出了殿,只怕我跟冰似的,被风吹着就化了。不过,也有好处。”说着,她俏皮地朝我一笑:“皇后如今不再拘着我学习诗书了。怕我神思过劳,伤了身子。而且,皇后知道纸鸢之事,想让妾高兴,故而派了人去建章宫内外找寻,或许不日能寻得了。”
我点头称是:“诗书总不及身子康健、心情愉悦来得重要。皇后真是周到。”
她却叹息了一回,缓缓道:“原是皇后自己,多年前失了皇长子,郁郁终日,不久又有孕,却适逢平恩恭侯薨逝,伤心过度,不慎小产。又因着诸事操劳,过于劳神,未曾好好休养,便伤及了根本。如今到了我这儿,生怕将养得不好,闷闷不乐,伤了身子,有了闪失。”
我想起了皇后双手不自觉扶在小腹之上的哀戚之状,而不知为何,郑昭仪泪流满面的脸也浮上了心头,而王昭仪早已是样貌模糊,只有泪光点点,代替了她的面目。
好在这样的苦楚和哀痛在面前这个女子身上并没有停留太久,她很快又恢复了轻松的模样,目光穿过我的肩头,落到了我身后的案几之上。采苹正将散落开的木简,又一根一根拾起来。
“姐姐,这是什么?这可是妾方才进殿之时听见你们所讲的*奇术?”她好奇地问道,眼里流露出欢欣之色。
我忙解释道:“只是,只是随意的涂抹的画而已。不堪入目。采苹,拿去烧了吧。”采苹称了诺,便急急地收拾好了,欲往殿外走去。
许美人却在她经过之时,飞快地一伸手,从采苹怀中抓过了一根竹简,高高举起,脸上露着调皮的笑:“既是姐姐的画儿,怎会不堪入目?”
她的目光落在竹简上,却也露出了迷蒙的神色。我趁势将竹简取了回来,重新放回了采苹的怀里。采苹面露尴尬之色,急急地出了殿门。我目送着采苹,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姐姐看来是与阿姚生了嫌隙?”
“阿姚何出此言?”我诧异地问道。
只见她神色怅然:“妾知道,妾的近侍阿春,在妾小产之后,一时糊涂,为了撇干净自己的过失,说了姐姐不好的话。但姐姐当知,那并非妾之意。”
我未及开口宽慰,她话语连珠似地往下说道:“妾病弱在床,只知道哭,哪里能想着其他?后来,妾好了些,也从未在皇后和陛下面前言过姐姐不是。如今阿春早已被皇后处置,下了永巷狱,又罚到了暴室,得了该有的惩戒了。”她说着,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拉过了我的手,“妾视姐姐如初,姐姐若也能视阿姚如初才好。”
“我不曾多想,也不会因此生了龃龉。既然不曾有过嫌隙,何来如初一说?”我安慰道,“况且,阿春也是护主心切而已。暴室之中,劳役繁重,又不见天日,这罚,是不是过重了些?她毕竟伺候了你多年——”
我的余光瞥见一旁肃立的阿夏微微擡起了眸子,却在许美人随之而来的脆声中重新低了下去,她的脸颊鼓鼓的,轮廓与先前的阿春有七分相似:“她说姐姐的不是,是她该得的。”
我看着她义正词严的模样,一时发怔,恍惚间,觉得面前的女子变得有些陌生,病痛带来的瘦削,让她本来饱满的面颊显出了稍稍凌厉的线条。稍许,听见她又补充了一句:“人人都道妾心思简单,不通圣人之道,可妾到底也分得清是非。”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她重新变回了笑盈盈的模样:“姐姐,陛下两日前同妾说,端阳之时,姐姐要安排宫宴与诗会,妾不通诗书,为众人起舞可好?”
“起舞?”我见她似是全然走出了伤痛,起舞,便是重新拥抱生活的力证,心里顿时生了感动和振奋:“那自然是极好的。诗也好,舞也好,都是助兴之用,添彩之用。依我看,有何高下之分?”
她闻言,梨涡里又盛了笑意:“姐姐不弃便好。只是,阿姚也知,自己的舞姿远不及姐姐。”
我微微红了脸:“我许久不跳舞了。如今也生疏了。若是忽然起舞,才是贻笑大方。我倒是要谢过你了。陛下总想让我将诗会办出新意来,可是诗会再有新意,也不过就是在诗作中做些文章,加上些巧思罢了。若是有了舞蹈,以舞为诗,才是十足的新意。你准备跳什么舞?盘鼓舞?折腰舞?翘袖舞?”
“这——”她眼波一转,笑道,“妾需得好好思量思量。姐姐说得真好,以舞为诗。妾今日回去就问问皇后,什么诗可以配得端阳之时的舞蹈。”
这句“回去”让旁边直低着头、静默无声、肃然不动的阿夏重新擡起了眸子,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许美人,皇后叮嘱了,切不可出门太久,半个时辰需归。您出来,也将近半个时辰了,再不回去,皇后恐要担心了。”
许美人却转过脸,没好气地埋怨道:“一个奴婢,多嘴多舌,扰了我和姐姐相聊,你莫不是也想随了你阿姊一齐去了暴室才消停?”
阿夏听了话,忙跪了下来:“美人恕罪,奴婢不敢。”
“阿姚,我一会儿还要去见陛下,你还是好好回去歇息吧。也别让阿夏为难了。可不能辜负了皇后一番——”
“——一番苦心。”她接过了我的话,无奈朝我一笑,“妾知道。”阿夏感激地擡眸望了我一眼,似乎感谢我的解围,便扶着许美人缓缓往殿外走去了。
将出殿之前,却见许美人倚门回首,看着我,神色有些哀伤道:“姐姐,妾是愚昧之人,可,当日寻那纸鸢,不仅仅其为王昭仪旧物,或是陛下所赐之物。皇后疑心姐姐做凤凰诗,以凤自喻,不敬中宫,妾思量着,寻回纸鸢,便可证明,此诗非姐姐所作,而是出自王昭仪之手,或许,或许能让皇后去了嫌隙,改了对姐姐的偏见。”
她的说话声不似先前那般高亢,声音越来越小,没等我回答,便垂下了眸子,扶着阿夏的手,转身出了殿。
我目送她们出了殿门,感动与哀伤,心疼与不解,熟悉与陌生,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一直听到轻捷的脚步声落在殿外的台阶上,渐渐远去。
算着早朝结束的时间,我往宣室殿又去了一回,但那里依旧空空如也。我的心里记挂着昨夜的急报。不过,一直到日入时分,也不见陛下的人影。
“婕妤,陛下劳心朝事,不知何时归来,您请回吧。等陛下下了朝,奴婢一定同陛下禀报。”殿外值守的内侍朝我作揖解释道。
“陛下劳心朝事,我劳心陛下。陛下不归,我亦难安。”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脸上起了红云,好在正是黄昏,夏日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红彤彤的光也来到了我的脸上。
劳心朝事,还是劳心陛下,这二者恰如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一样,分不清彼此。“所以无妨,我在此处等等陛下便好。”我朝这位内侍笑道,便兀自进了殿去。他面上似有些犹疑,但并不再做阻拦。
只见案几之上,案牍一如往常堆成了小山,案上还摊开着两卷,似乎是昨日刚读过,没来得及合上,或是才读了一半。砚台上的墨早已干了。而一旁的曾经充作花瓶的玉卮空空如也,半月前,我在建章宫折的蔷薇虽没有在宣室殿迎上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但也早已谢尽,如今正是芍药盛放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