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故人
第129章故人
“今日真是谢过姐姐,同妾一道玩乐。”日头西斜之时,许美人悉心收好了纸鸢,朝我道谢。她的脸颊映着夕阳,一片绯色。
我笑着回应道:“今日同妹妹一道玩这纸鸢,倒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你说要谢我,我还得需谢你呢。”
她笑嘻嘻地说道:“姐姐以后叫妾的小名阿姚便好。入宫之前阿父阿母都这么唤妾,不过入宫之后,已经无人再叫了。都是许长使、许良人、许美人。”她又笑着一字一顿地同我说道,“位份总是会变,可是阿姚只有一人。”
我赞叹着点了点头,又听见她笑着说:“妾在宫里并无一友人,也无亲近之人,与姐姐一见如故,觉得姐姐,不像是后宫的姊妹,倒像是妾的亲姐姐似的。”
“跑跳着撒欢,在这宫里一百个里头难找出一个,怕是一百年里头也难找出一个。可不就像亲姊妹似的?不过是异父异母罢了。”我打趣道,“连名字都像是姊妹,我阿父唤我阿姝,你是阿姚,都是女子边的字。其实,我原有个妹妹。”
“姐姐原有妹妹!那她如今在何处?可还在姐姐家乡?”
我低头,淡淡回道:“是,在我的家乡。”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梨涡旋得更深:“既然妾与姐姐的亲妹妹这般相似,姐姐的亲妹妹又远在家乡,妾便把姐姐当作亲姐姐,既是亲,又是友。姐姐既不嫌弃妾无知不懂事,妾定不时叨扰姐姐。”
“我正愁宫室冷寂,无人说话呢,阿姚妹妹若能常来,我求之不得。”
“姐姐承宠不衰,怎会宫室冷寂?若是章华台都成了冷寂之处,其他人的宫室岂非成了冰窖?”她顽笑道,“尤其是漪兰殿,怕不是成了墓室了。”
话音一落,她从我的神色中发觉了自己口无遮拦,慌忙道歉道:“是妾失言了。只是原先听宫人说,漪兰殿住着一位郑姓昭仪,身子孱弱,少出殿阁,妾入宫三年之久,至今尚未见过,连除夕宫宴都不见其人,更从不曾听陛下提起。不过,听闻,听闻她——”
她欲言又止,稍许似乎作了一番心理斗争,最后,大概是想到了将我当作亲姐姐的话,便靠近我的耳朵,悄声说:“听闻她与疯妇无异,有人在夜半时分听到过啼哭之音,似乎就是自漪兰殿而来。”
我蹙了蹙眉,肃然道:“阿姚,道听途说之语,可别当真了,也切莫传扬,所谓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听的人也失了是非之辨,信以为真。郑昭仪受着病痛,心里苦闷,难以纾解,若是再有这些闲言碎语,岂不是更是往痛处撒盐?”
她听了这话,怔怔地不知作何回答,脸上现出了自责之色。我又叹息道:“我们皆为女子,病痛也好,苦闷也好,谁能保证一辈子不遇到苦楚?今日是笑他人,到了明日,便是被他人耻笑了去也未可知。”
许美人低下头,轻声道:“姐姐之教,妾记住了。妾非要论人短长,或是耻笑他人。只是心下觉得可怜,是何等病痛与苦闷竟让人到了这般田地?听闻郑昭仪并无痼疾,想必只是因苦闷之事所致。可是,如此这般,终日禁于宫室之内,不得见天日,这苦闷岂不是愈发难耐?若是换了妾,妾也必头脑混沌,形同疯人了。”
她稍稍顿了顿,又怅然望了一眼碧空道:“倘若能带这位郑姐姐走出宫室之门,见见这阳春的好光景,或许可以同我们一道放飞纸鸢,说不定也能同时将愁怨与那病痛放飞了,该多好。”
我顺着她的话叹道:“是啊,若真能这样,该多好。”
我最后一次见到漪兰殿的主人,已是一年之前。
重阳节的前夕,我与陛下一同来到了漪兰殿的门口,刚走上了台阶,陛下却犹豫不前:“姝儿,郑氏每每见了朕,便流泪不止,痛苦不已,不如还是——”
我读出了他没有说完的话,略一迟疑,但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走进了这个深长的殿阁。
郑昭仪在无止尽的冬日里渐渐失了神志,怀里抱着一个软枕,嘴里念着兕儿的名字。她见着我,却很快认出了我,眸光在幽暗中一闪,眼里盈了泪,喃喃道:“赵婕妤,救救兕儿,救救妾的孩儿,好不好?赵婕妤,你救过他一次,这一次,也能救回他的,是吗?是吗?”
她的眼泪顺着面颊淌下,声音变作了哀求,身子也软了下来,半跪在地,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想要哀求人拉一把似的:“求求你,救救他。”
“兕儿不在了,可你要好好活。”我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想要扶起她,她的眼泪也来到了我的眼里。
“兕儿不在了,妾如何能好好活?”她拂开了我的双手,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的面孔苍白而又瘦削,脸颊凹陷了进去,与她的双眼一样,盛满了泪水。她低下头,用这瘦骨嶙峋的脸颊摩挲着手上的软枕,好像那是婴儿的襁褓。唯有这婴儿的襁褓能够拭去她源源不尽的泪。上面的纹绣早已黯淡不清,泛着黄,打着皱,旧年的泪痕一圈一圈地落在上面,成了新的纹样。
我抿了抿唇,泪水流到嘴里,又涩又咸:“你振作起来。”顿了顿,在她的呜咽声里,又道,“你还是陛下的昭仪,你,还会有孩子的。”这话不像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却终究出了口,纤尘似的落了地。
“可是兕儿不会回来——是妾这个做阿母的,害苦了他。”她的脸一半埋在软枕里,一半落在寝殿梁柱的阴影里,好像一不留神,就要融为这阴影的一个部分,消失不见。
我扶着她的肩膀,摇着头,眼泪也从我的脸上淌下,落在这个软枕的另一头:“不,兕儿爱他的阿母,兕儿想要他的阿母好好活着。”这个软枕盛了她的泪与我的泪,好像真的变成了它原先主人的模样,扮演着他原先的角色。
“他痛的时候,他病的时候,他哭着喊着阿母,可他的阿母,却什么都做不了。妾深恨,为何不能替了他痛,替了他苦?为何,为何要带他来这个世上,受这份苦?”她低语着,声音又慢慢高了一些,“他会叫阿母了啊,他会叫阿父了啊,他会跑,会跳了啊——赵婕妤,你知道吗?他会叫阿母了啊,他会跑,会跳,会笑,会——哭。”
这个声音到最后又低了下去,在这个“哭”字落地的时候,成了呜咽。
这个呜咽声与记忆中的鸦啼一样。它们一齐被朔风席卷,萦绕在天地之间,盘旋在我的心上,成了漫漫冬日的一部分。
等我神思恍惚、跌跌撞撞地出了殿门,只见陛下凭栏立着,遥望着远处变作了黑点的乌鸦,并没有很快转过身来。等他终于转身之时,我看到他的眼眶也是红的,却迟迟没有落下泪来,或是早已拭干了泪水。
一个脆声打断了我回忆里的愁绪:“说起来,妾自小若是有了什么愁苦之事,只消往好山好水处,玩乐一回。玩得尽兴,吃得畅意,愁事也就忘怀了。”
“你年纪还小,心思单纯,父母俱存,家境尚可,能有何愁苦之事?”我不以为然地问道。
“如何没有?入宫之前,习舞辛苦是其一,父母训导是其一,规矩约束又是其一。入宫之后,学习诗书是其一,皇后斥责又是其一,无人同妾玩乐更是其一。”她叹着气,认真细数着她短短人生中的烦忧之事。
我幽幽开口:“可是,对一些人而言,苦,是生老病死,是爱而别离,是求而不得。”
许美人的脸上显出单纯而又迷茫的神色来:“姐姐所说的,妾听不大懂。”
我叹息道:“听不懂是好事。参透了这些,便必然是尝过了这样的苦处。”
她却又问:“姐姐明了这些,难道也是历经过这般苦?”
这句话落入心间,荡开了涟漪,我不知作何回答,最后低低道了一句:“或许。”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回答,或者是没有听出这句“或许”之中的怅然,而是捂了捂嘴,自嘲道:“妾胡乱问的,姐姐得着圣宠,且是多年以来,长宠不衰,陛下待姐姐,可比待皇后还要好上三分。后宫之人,下至女使,上至宫嫔,人人艳羡,怎会有什么爱而别离,求而不得之苦?若真是爱而别离,求而不得,也该是那些失了宠的妃嫔叫苦才是。”
我挤出了一丝笑,答道:“这个世界,可不止后宫这么大。”
见她对我的答非所问陷入了暂时的迷蒙,我又强颜欢笑道:“不过,你说的也对,倘若跟那些真正经历着旱涝不均,蝗旱之灾,失地离乡,失亲丧故,战乱之苦的人比起来,所谓的爱而别离,求而不得都是虚话。有什么可以叫苦的?”
许美人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回应,或许不愿让我在此处陷入苦思,便转移了话题,声音也高亢了起来:“姐姐明日若是得闲,妾与姐姐再次相约放飞这纸鸢可好?再过些时日,日头变得更暖,风也小了,再想放飞这纸鸢可就难了。”
我思忖了一回,答应了。又听见她滔滔不绝地说:“今日见姐姐放纸鸢之时,尤为高兴,必定是因这玩乐之事能化解忧愁。妾虽无知,可到底秀水风光,能让人忘却许多事,这些事中间,定然包含烦忧痛苦之事。”
这笑语让我想起了久远时候的往事,我望着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模样,一时出了神。
“姐姐为何痴看着妾,妾是哪里又说错话了?妾愚钝,姐姐可要明示才是。”她不好意思地问道。
我回过神来,赶紧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妹妹言笑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故人。”
“是哪一位故人?看来妾与姐姐真是有缘了!”她双目神采奕奕,羞赧之上又多了兴奋之色,“可是姐姐的亲妹妹?姐姐是这般爱跑爱跳之人,姐姐的亲妹妹必然也是如是,同妾一般!”
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