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纸鸢
第128章纸鸢
秋日的桂子既充作了纷飞的杨花,而来年的杨花则扮作了飞雪,让人误以为入了第二个冬日。仔细分辨之时,却见这点点白雪成了真正的雪花,它们婷婷地落到树梢,变作梨花的模样,又倏忽随风散落,化作了湿泥上的微光。这微光来不及被阳光收走,便凝成了冰霜,很快又被另一重纷纷扬扬的飘雪覆盖。
冬日没有尽头似的,循环往复。
春日瑟缩在漫长的冬日之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太阳不胜凉风,素着一张脸,怯生生地探头。梨花成雪,桃杏也失却了鲜妍,只在雪色之上多了一层淡而朦胧的光色。这颜色虚弱无力,不过好歹绵延不断,从树梢伊始,雾气一般地漫开去。
清风含着料峭之意,所过之处,这迷蒙的薄雾便轻颤起来,马上要被吹散似的,紧接着,从这微微散开的雾气里,现出一张美人的面孔来。
肤白胜雪,俏目含星,靥上一对浅浅的梨涡盛着笑,银红的深衣外罩着一层素纱衣,显出与淡了娇妍美色的桃花一样的颜色。
春意不知何处找寻,她的脸上却含着春。
“妾见过赵婕妤姐姐。”她欲盈盈拜倒,手上一只硕大的风筝却妨碍了她躬身。
“许美人不必多礼。”
我走上前去,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她手持之物上。这是一个以轻盈的纱罗裁制而成的纸鸢,似是凤凰的样式,玛瑙嵌作了鸟的双目,双侧垂翼似是四瓣桃花,组成这花瓣的轻绡颜色却有些淡了,反倒更像是从眼前的薄雾中飞下来的一朵,只是无端放大了春色。
“这纸鸢真是精巧。”我随口叹道。
她眉眼弯弯,一脸喜色地告诉我:“这是陛下前些日子送与妾的。妾原先在家之时,素喜纸鸢,之前无意之中同陛下说起,陛下竟记下了,教人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宫里的旧物,可送来的内侍却道,此乃陛下珍藏了七八年的心爱之物,自——”她稍一思忖,“自河平四年便收着了,一直不予示人。”
“陛下待许美人当真是极好的。”我应声道。
羞赧使她脸上飞了红云,这绯红仿佛要流淌下来,为旁边的春花添一些颜色。“妾年岁小,又是皇后的远亲侄女,陛下大概是将妾当作女弟疼,送些小玩意儿哄妾高兴罢了。”
我笑道:“这可是珍藏了七八年的爱物,又是这般大小,哪里算是‘小’玩意儿呀?富贵迷人眼,心意反倒是最难得的了。”
“姐姐说的极是。”她粲然笑着,说罢,举起这纸鸢递到了我的跟前,“姐姐,你瞧,这儿还有一首诗呢!心意昭然!”又有些遗憾道,“可惜妾不通文墨,有一些字也不识,不知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今儿正好遇见姐姐了,姐姐可能给我讲讲?陛下在上面题的究竟是什么诗?”
只见凤凰的腹上,确有几行字,大约是数年的收藏,使得墨迹与轻绡的颜色一般淡退了不少,不过隐隐还能分辨出它们往昔的模样。上面的字迹却是两种。
我仔细看了下去。
前四句的字迹纤细而工整,后四句的字迹则是浑厚与苍劲。不过一样淡退了墨痕,反显得和谐。两首诗读起来,像是一问一答。
问凤何所之,九霄凌空处。
东风应可托,终共轻云舞。
清风自可托,阳春岂堪辜?
万里一线牵,莫失迢遥路。
不知怎的,与后者相似的笔迹写出来的另外两句诗,蓦然涌上了心头:叹明岁及兰时兮,失纸鸢之翺翔。如今兰时又至,纸鸢犹在,而伊人不复。
“陛下曾告诉妾,妾所居的翙羽殿,翙羽之意,便是指凤凰,看来这个纸鸢与妾是有缘。”许美人听了前四句诗后,笑道。
“万里一线牵,莫失迢遥路。这句话可是陛下在提醒妾,莫把这纸鸢放飞了?放得再高,也该好好收回来才是。”她听了我对后四句的草草解释之后,又笑着说,“果真是陛下的心爱之物。不过,哪怕不在纸鸢上写上这首诗,妾也必当爱惜。”
这句话让方才涌现于心的阴霾很快散去,她又问道:“姐姐可要同妾一同放纸鸢?”
这个提议出口,她却忽然敛了笑,转而抱歉地朝我颔首道:“姐姐好诗书,定是沉静之人,当不喜这般跑啊跳啊的,定然也不爱放纸鸢的。”
我笑着摇摇头,反问:“谁说我不喜了?不过,这儿树多,纸鸢难免会挂在枝头,弄得一地落英,倒是可惜了。不如我们往湖那边走走。”
她眼中显出惊喜之色来:“素日总见姐姐拿着书卷,以为姐姐像后宫里的其他人似的,不喜跑跳,不曾想姐姐竟也是会放纸鸢之人。如今可好了,妾算是找到伴儿了!”
“你入宫晚些,有所不知,我原是乡野之地长大的,跋山涉水,上山下海,不在话下。只是四年之前染过时疫,体虚了些,这般跑跳与玩乐也渐渐少了。”我有些怅然地望向太液池的湖面,只见失了热力的阳光跌落在湖面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她的声音随着这细碎的阳光跳动着:“看来妾真是知之甚少了。算起来,妾虽入宫也有三年多了,不过前两年陛下因妾年纪小,让妾暂住在长清宫,直到年初才来搬回了未央宫,对后宫之人却还是不甚熟识,更无人同我说这些,原先只知姐姐跳舞极美,又有诗文之才,盛宠不衰。可全然不知,姐姐方才说的这些。”
我有些诧异:“你乃皇后亲眷,因其力荐才入宫的,竟无人同你讲过,我是乡野山村之地出身的——野,野女娘?”
她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惆怅:“皇后是妾母家亲眷,算是姑姑辈了,比妾年长了十余岁,早早便入宫,成了太子妃,又成了皇后,妾入宫之前也只是从阿父阿母那儿听得其名,不曾见过。皇后荐妾入宫,提起过赵姐姐,不过是提点到,‘赵婕妤跳舞极好,又懂诗文,宠冠后宫,如今,我们许家前朝落寞,并无重臣,孤又日渐年长,你毕竟年轻,应好好学习诗文,精进舞艺,为我们许家争口气,分了圣宠。’”
此处,她稍稍屏息,模仿起了皇后语重心长的说话口气,说到分了圣宠之时,她大概觉得冒犯,一下子敛了声音,紧接着又转了话题,怅然叹道,“只可惜,妾实在愚钝,打开书卷,一看着那些字,没多时便昏昏欲睡了。”
我并不以之为意,见她模仿得活灵活现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个女孩子来,她的声音穿越了十年的时光落入我的耳朵里:“我才不要识字,一个女娘要识得字做什么?我一见着字,就犯困了。”
一时间她们的面目也交叠在了一起,十年前十三岁的女孩,若是还在,比眼前的女子还要长几岁,早已是花朝了。
“姐姐见笑了。”许美人微微红了脸,“姐姐也是擅舞之人,不瞒你说,妾只觉得书卷上那些字都在眼前飞舞似的,横着的笔画,可不就像是甩开的长袖,而那竖着的笔划,不正如同裙裾?若是跟着这些字一道起舞,妾还觉得稍易,可是若要记着这些字,还要用这些字做出诗来,妾便苦恼极了,因此,妾也总得皇后训斥。有时候,恨不得——”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凤凰纸鸢,“恨不得同这纸鸢似的,飞得高高的,逃到宫墙之外去!”
我忍住了笑意,定了定神道:“许妹妹何尝无才呢?你说这字像起舞之人,可不是惟妙惟肖?诗文经史读多了,反而说不出这样生动有趣的话来。”
她的眼里映着日轮,闪着光,光晕一直来到了她的一双梨涡之上:“随口之言,反而得了赵姐姐夸赞,妾当真羞愧了。”
我认真同她解释道:“诗书虽好,有时却把人的思想禁锢在里头了。其实,要我说,所谓才思,可远远不止于诗书之上。”
“曾听陛下说姐姐与众不同,果真如是。皇后是妾识得的最有才华的女子,可她断然不会说这样的话。皇后只会告诉妾,诗书之才,最为要紧,只因诗书之中,有贤德之理。有时候,妾倒是不懂了,皇后究竟是愿妾读书明理呢?还是想让妾学了诗书,讨陛下欢喜呢?”她惘然地看向我。
接着又絮絮不止地说道:“皇后自己乃是有才之人,而宫里还有一位班婕妤,听说亦是才女,又是极为贤德之人,可纵然有这般众人皆认可的诗书才华,也不见陛下多加宠幸。如今班婕妤长居长乐宫内,侍奉太后,一年也唯有除夕宫宴之时能见得一次面。去岁宫宴之时,也不及人定时分便以照顾太后之名告退了。
“其实,依妾之见,论诗书经史之才,后宫之人哪里比得上前朝之人,博士弟子?陛下要真喜爱谈论诗书,何必往这后宫中来?”她自顾自说完,擡头看着我。
我微微笑了:“妹妹若真愿听姐姐一句,便记着,诗文之学也好,经史之论也好,都该出自自己的意愿,学了也是自己的,而不是为了讨好谁,或是受了谁的胁迫。它们若是工具,那也只是修身立德明理的工具,而万万不是争宠讨好或是媚上的工具。”
“妹妹愚钝,姐姐这番话,并不是很懂。不过,反正妹妹在诗书之上,算是一棵腐朽的木头了,无法雕琢——这是陛下原先同妾说的话,妾都不知复述得可对?”
“妹妹说自己不懂诗文,其实颇通,你所说的虽不是原文,内容却是一分不差的。”我又摇头道,“只是陛下说这话,未免苛刻了。你尚且年轻,不到二十,又开蒙没多久,怎会是朽木?要学诗书,何时都不算晚。”
“真的?”她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其实学问浩渺,真正的书山学海面前,人人都是刚开蒙而已。”
她有些羞怯地朝我一笑:“这后宫之内,唯有姐姐不嫌妾闹,亦不嫌弃妾浅薄无知,竟还肯陪着我玩。妾心里别提多感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