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秋凉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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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秋凉

第127章秋凉

最后一个死去的人,是大司马大将军。

他死在铁官徒起义成功镇压之后的第二个月。

宫内与民间还在传唱着刘向所写的祭奠英灵亡魂的歌谣,暴乱平定以及“夺敌之首,化而为爵”的喜悦还未曾从街头巷尾消散,大司马大将军已经到了弥留与垂危之际。

太医署的医工倾巢而出,都前去诊治这位为了平定暴乱而日夜劳碌的大司马大将军,但由于其年事已高,年逾六旬,经年的操劳耗尽了他的身体,连月的忧惧又抽干了他的精神。医工们说,哪怕是那位行医五十二年的已故嘉义侯亲自医治,也无力回天。

太后为此泪垂,头疼之症更甚,班婕妤几乎长居于长乐宫中,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在太后面前为陛下尽孝道。

不过,陛下神色如常,看不出悲喜。我试探着问:“陛下能带我一同去探望大司马大将军吗?”

陛下听见我的问题,有些吃惊:“你不是向来不喜欢朕的这些王氏外亲?就连病中胡话——”他蓦然止住了他的话,转而叹了口气,“如今,权臣将死,忧哉?幸哉?”

“陛下,生命将逝,无论何人之命,于我而言,皆是忧,皆是痛。”我擡起了眸子,看着他的眼睛,“更何况,痛其人之所痛。”

这句话触到了他的内心,他温柔地拥我入怀,良久,才轻叹道:“无论功过,他毕竟是朕的舅父。”

翌日一早,他带我来到了大司马大将军的府邸。这个府邸也同我曾经去过的成都侯府邸一般,几重院落,几乎满占了一整条街巷。

走进高大的朱漆大门,庭院深深,亭台楼阁,碧瓦朱檐,映入眼帘,寻常时候应当是殿阁煌煌的模样,可如今在秋八月却依然焦灼的阳光之下,看起来却都失了华彩,而变成了白惨惨的一片。无数家仆穿行其间,步履匆匆,神色肃穆,哑然无声,似乎已经在开始哀悼死亡。

寒蝉凄切,在秋风乍起的时候,嘶鸣出它们生命将尽之时最后的声音。不久之后,将死之人的嘴里也将出现一个蝉,那是羊脂白玉所制,精美异常,却永远寂静无声。

我跟在陛下的身后,缓步走进了这个哀戚之地。

我们在一个头戴介帻、面露哀色、衣着朴素甚至褴褛的年轻男子的指引下,慢慢地走近了大司马大将军躺着的寝居。这个指引我们的男子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朝躺在卧榻上的人做了一个深揖,然后轻声通报了陛下的到来。我远远听见从那榻上传出来了一声含糊的咕哝,像是被一口浓痰噎着一样的声音。

我听不清内容,但陛下似乎听清楚了,他朗声对里面的人说:“不必多礼。”

走近这个卧榻的时候,我的步子变得很慢,眼前似乎浮现了当日幽深的、令人惊惧的梦里出现过的一张脸。

这张脸,有着太后一般的眉眼,那是养尊处优的同义词,有着成都侯一般的轮廓,那是圆脸宽腮的意思。因为岁月而形成的法令纹将他的脸分成了上下两部分,上半张脸是肃穆的,严酷的,而下半张脸是不屑的,讥笑的,他仰天笑起来的时候,双眼闪出精光,那是野心与欲望的光亮。

慢慢靠近了。

近了。

我眼前浮现出的这个梦中的脸渐渐变成了一个稀薄的影子,叠加在床榻上躺着的人的脸上,又倏忽像青烟一样散了。

他与我梦里的权臣和枭雄的样子全然不同。

疾病与死亡的阴影,让他几乎成为了一把枯骨。在一重又一重厚厚的幔帐之后,在一层又一层深色的丝衾之下,他的身形看起来是那样瘦小,好像是土地里失了水的植株,叶子干枯,边缘发黄,蜷缩起来,在忽然而至的朔风之中发着抖。

是的,就像那日我听说他跪在地上,扶起浑身沾满了鲜血和泥污的将士之时,他也是双手发着颤。

这颤抖已经从他的双手蔓延到了他的脸上。他脸颊上所剩不多的肌肉也在发着颤,仿佛是因死亡的痛苦而痉挛。这样的痉挛,使得他的眼皮耷拉下来,使得他的眉头紧锁着,而眼窝深陷下去,让他的双眼成了三角的模样。

他的嘴唇也被这痉挛牵动着,在不住地颤抖,却不是讥笑的模样,甚至与笑毫无关系,而是象征着痛苦。

他脸上的法令纹很深,深得像是两道刀剑所致的伤疤,他没有亲身加入到对暴民的平叛中,可是刀剑的疤痕却同样落在了他的脸上,将他的脸划成了上下两个部分。而他眼角与唇角的皱纹也很深,这些纹路一齐将他的脸划成了破碎的样子,就像是——就像是一个老旧的满身裂痕的瓦罐,或是陶罐。

他的脸上甚至也有着尘土的颜色,疾病将他的脸色烧灼成了焦黄,死亡又在他的脸上投上了乌青的黑影。他或许已经在这个床榻之上躺了很久很久,没有梳洗过,汗渍与药渣在他的脸上板结成了黑泥。他从未在田垄之中劳动过,可地里的泥垢却同样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不是我梦里的枭雄的模样,却与那些落在那些枭雄与权臣阴影里的哀哀苍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的样子,他在我面前的样子,让我害怕,让我心疼,让我因意识到了这样的心疼,而更加害怕。

我颓然地后退了两步。

“别怕——”陛下抓住了我的手,“别怕。”

他的手心却是凉的。凉意从他的手心传递到了我的心里。

“舅父。”他已经来到了卧榻边上,“舅父,朕同赵婕妤前来看你。”

卧榻上的人极力地睁开了他耷拉下来的眼皮,露出了下面浑浊的眼球,那上面似乎蒙着一层黄色的雾气,使他的眼球并不能够很快聚焦到眼前的人身上。

但这也许并非是眼球上的雾气的原因,而是他全身颤抖与抽搐的原因。听见陛下的声音,他的情绪突然激动,从单纯的疾病的痛苦,与生命流逝的悲哀,变作了悲喜交集,或许是更深的哀痛。

他的胳膊微微举了起来,颤抖得像是朔风之中将要飘零的树叶,他的嘴唇痉挛地更加厉害,从那嘴唇中间吐出了几个字,这次离得近了,我却依然听不清楚,只从这个含混的声音里辨出了一两个词“老臣”与“陛下恕罪”。

陛下俯下身去,握住了那一只发颤的手:“舅父安心将养,马上会好起来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要用这个短暂的时间咽下他的悲伤,片刻,他又说:“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话,看似是宽慰之语,在病重的人听来,却仿佛进一步宣判了他们的死刑。这样的宽慰,不知是家属与探望者对病人的宽慰,还是对自己的鼓励。真正马上会好起来的疾病,根本不需要这样的言语。

大司马大将军摇了摇头,这一动作表明,他的头脑依然非常清醒。而清醒意味着成倍的痛苦。

他或许有着古往今来位高权重之人所拥有的对痛苦的极度的忍耐力,以及喜怒不形于色的对情绪的极度控制之力。在我们到来的时候,他的痛苦只是由身体情不自禁的颤抖与面部的扭曲与痉挛所呈现,以及神色中的悲哀所呈现,而非呻吟,而非泪水。

可是此时此刻,摇头使他浑浊的双眼中蒙着的一层黄雾,化作了浑黄的泪滴,顺着眼角,又顺着从眼角蔓延到发鬓的皱纹淌了下来。

这泪水淌下来的时候,他说:“陛下——老臣,无法,再,为社稷,为陛下,效力了。”这声音依然含含混混的,被一口痰噎着,可是我总算听清楚了。

“舅父,朕等着你回来,回到朝上。前朝,前朝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决断。”陛下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好像是他所握住的那只颤抖的手,将这样的抖动传到了他的身上。

大司马大将军这一次不再摇头,但他眼角的泪水没有停下来,还在不停地往下淌着。他旁边肃立着的年轻男子,躬身用一方手帕轻柔地帮他拭去了泪水。

“老臣心里清楚——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抽动着,痉挛着,看起来,竟像是出现了一抹凄然的笑。

“臣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是陛下。陛下,要,要当圣明之主,辨忠良,识,识忠奸——”

“好。朕记着。记着舅父之教。”陛下的声音越加发颤,我站在他的身后,所以看不见他的神情,或许他的眼睛里也起了一层雾。或许,这层雾已经化作了雨,落了下来。

含混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或许印证了我的猜想:“陛下,莫伤心,人,终有一死——”

“舅父莫作此语——”陛下说出了这一句之后,却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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