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死亡
第126章死亡
时疫自那一日便结束了。
或者它并没有结束,但已经无人再提起,这个意义上,它已经结束了。
可是死丧没有减少。
我最后听到的数字是日不足五人,从那日以后,却越来越多,变成了二十余人,四十余人,八十余人,又重新变成了百余人。
太医令在治好了我的病,且宫内时疫结束之后,自请前往疫病最重的颍川。陛下认为他年事已高,又为太医署之首,如今药方既行之有效,不该前去历险。可这个老人却说,人之体质,各有不同,阴阳之数,更是相异,药方剂量,也当不断调整,才能见效,他为太医署之首,掌诸医,更为天下医者之表率。
半月之后,当在暴民打砸药棚、哄抢药物之时,他死死护住了他的药材。暴民们说,他也是官员,他年过不惑,皱纹深深,所以应当为官很久,他眼睑沉沉,身形缓慢,所以应当是经年累月吃饱了来自于百姓的米粮。所以很快就有人把他打死了。
他倒下的那一刻,嘴里低低地呢喃着什么,在场的他的徒子徒孙没有听清楚,但是他每句话的开始,都会念他的口头禅,这次或许也不例外。那是:行医五十二载,自曾祖便世代为医,为太医署之首、掌诸医三十年有余。至于这三十年有余的余,究竟是多少,不得而知。他说过那么多次,重复过那么遍,我以为耳熟能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句话是他每次治病救人的开始,也成了他的遗言,和他一生的作结。
救一个人不易,起死回生更难。可是死亡,却很简单。
在幸存下来的医工泪流满面的描述中,他就像一个老旧的,发黄的、满是裂纹的陶罐,轻轻一碰,轻轻一推,就碎了。他的血流了一地,浸湿了满地洒落的连翘、麻黄、甘草与杏仁核。
接着死去的,是朝中派去的第一批前去镇压暴民的兵卒。
在他们出行之前,大司马大将军亲自在高台之上,在猎猎作响的大汉的旗帜之下,做了鼓舞士气的战前动员:
颍川有祸,刑徒不德,作乱犯上!
伤及群黎,弑尔之类,血溅四方!
暴民之徒,滥杀无辜,天谴不义!
虎贲之士,受天之诏,代行天罚!
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1】
今尔之战,非为天子!
今尔之战,非为朝堂!
为尔家人!为尔故友!
为尔之子!为尔明朝!
夺敌之矛,化而为犁!
夺敌之甲,化而为耜!
夺敌之首,化而为爵!
四海平,八方宁,朝阳以升,黎民唯幸!
这样的战前动员,让每一个人都心潮澎湃。三百兵卒手握长矛,身穿甲胄,高声重复着“为吾家人,为吾故友,为吾之子,为吾明朝!”这一句话,脚步铿锵,步伐坚定,奔赴了他们的战场,奔向了他们的死亡。
当他们尚且行进在路上之时,暴徒的人数,已经从最初的百余人之数,达到了五百余人。当他们到达之时,见到的是好不容易从时疫之中恢复了昔日五成熙攘的汝南郡街巷,已变作了一片狼藉。他们在街巷中散落的零星尸首和尚未干涸的血泊中,依稀见到了自己的家人与友人的影子。
只可惜,暴徒的长矛,没有被他们夺下,重铸成春种的铁犁。暴徒的铠甲,也没有被他们夺来,融化为耕田的耒耜。
他们倒在了汝南郡的土地上,睁着双眼,看到了灰黑色的天空,看到了群鸦掠过,天空的光亮与他们“夺敌之首,化而为爵”的希望一样慢慢暗淡了下去。他们的血流在这片土地上,或许很快将倒影出另一波前仆后继的兵卒的身影。
三百士兵,死伤半数,这样的数字震惊朝野。
而暴民之徒,宛如洪水,势不可挡,他们在颍川郡获得了与地方官吏的初步胜利,又在汝南郡宣告了对朝廷兵卒的首次大捷。短短一旬,他们已经从汝南郡一路向北,到了东郡,又向东到了济阴郡,山阳郡。比他们行进的速度更快的,是他们增加的人数。
陛下在那一段时间里骤然清减了许多,尽管我的双眼还是缺少一把精确到毫米的尺子,可我也能看得出来他的清减。
同样清减了不少的,是郑昭仪,她真正变成了,在我初见她时,她口中说的,以泪洗面的样子。
兕儿日日伴着她,本该是不知事的年纪,却仿佛也因为他素未谋面的外祖父的死亡,而接收了许多的忧愁,脸上的欢笑越来越少,眼睛也越来越少地变作弦月的形状,他知道过玩伴的好处之后,便无法在一个人的玩乐中感受到真正的快乐。
他的阿母日日泪垂,起不来身,他的阿父日益心焦,不见人影。而春风愈来愈燥,变作了夏骄,他更是困在了一方小小的天地中,这是一方寂寞的天地,一方忧愁的天地。
他小小的身体里承载不了这么多的忧愁,便化作了病痛,他在时疫彻底结束,而夏天到来的时候病倒了。
这个时候正是对铁官徒暴民作战正酣之时。
继三百人的兵卒首战失利之后,大司马大将军很快又派了一支八百人的将士队伍,于东郡一直追击到了山阳郡。这一次,朝廷将士的人数占了优势。街巷与山野,充作了战场。这时候,暴民的人数已经增长到了六百人。除了最初的百余人的铁官徒之外,另外的五百人是狂热的民众。
远在千里之外,我仿佛也能听见杀伐之声。
利剑在空中挥舞,沾着自己的血迹与敌人的血迹,像是作战的旌旗。长剑与刀斧相接,尖利的脆响混合着两方震天的喊杀声,成了作战的号角。
朝廷的将士与起事的暴徒,他们的双眼血红,面目狰狞,相互视对方为仇敌。可除了他们身上的甲胄的颜色,标志着他们各自的立场之外,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身上沾着血迹,脸上落满尘泥,头发凌乱散落,甚至甲胄的样子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暴徒的甲胄,与将士的甲胄,都来自汉室的炼铁场。
当他们的铠甲被长矛击碎,露出来的身躯更是毫无区别,都是不堪一击。甚至,连他们高喊着的口号也没有太大区别,一个是“替天行道”,一个是“代天行罚”。
不知道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在这样无数的“并无区别”与“十分相似”中,突然感到迷茫,感到疑惑,感到不解。不过,他们不能停下来去思考这个问题,当他们思考的时候,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或者慢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倒在了对面人的长枪、长矛与长剑之下。
兵戈相向的声音很响,直入云霄,让鸟兽惊心,让夏花闭目。可是身体被长矛与利剑刺穿的声音却很轻微,甚至比夏日的风声还要微弱。它们倒在泥土之上的声音也很轻,轻飘飘的,像是飘零的树叶。
盛夏之时,正是枝叶繁茂的时节,真正的树叶高踞枝条之上,所以便由这些身体充作了飘零的那部分。
十日之后,日出时分,一声尖利的嘶鸣划破了未央宫早晨的静谧,一匹疲倦的棕色瘦马与一个沾满血污的身影一齐倒在了未央宫的宫门前,他身上的甲胄与地面相撞,发出了清脆而沉重的声响。他的铁制的头盔滚落到了一边,撞开了紧闭的宫门。
大司马大将军在未央宫的前殿指挥战事,日夜不殆。他听见这个声音,从议事的殿中疾步走了出来,将这个气若游丝的将士扶起。将士的血汩汩不绝,从他的手腕、胸口、小腿上流出来,沾污了大司马大将军黑色的朝服,沾湿了他腰间佩戴的组绶,又从旁边的鞶囊渗下去,也许还会润湿他的官印。
“速请医工!”大司马大将军扶着这个将士,向手下的人下了令。他说着又伸出手,慌乱地按着那位将士胸口上最为紧要的伤口,很快,他的手也被血染成了红色。朝霞升起,他们一个半跪在地,一个躺在地上,都是血红色。
“派援军——援军,至,至东𦈏,追击——追击——”将士说完这几个字便咽了气。他嘴巴闭上了,可是双目没有合上,正望向东边冉冉升起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