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铁官
第125章铁官
郑昭仪被送回了她的宫中,陛下嘱咐人将兕儿从长乐宫送到郑昭仪的漪兰殿里,在这几日内陪着她。不知道稚子是否能够填补她生命中的骤然空缺,但应当能让她在见到下一代稚嫩的面孔时,生出活下去的勇气。
陛下在郑昭仪被送走之后,颓然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缓缓起了身来。他并不回宫,也没有理会李内侍让他更衣的建议,只是无言地信步向前走着,并没有方向,好像行走在一个梦中。
——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那也是一个黑白的失了色的梦。
他外衣上沾着的泪痕与鼻涕被春日的风一吹,被这灼灼的阳光一照,很快干了,只剩下了它们存在过的痕迹——一层白色,在他玄色的衣服上,像是冬日里碎了的冰霜。
春回怎见雪?我忽然想到,春日之中的霜雪,或许不一定是白发变成的,也可以是眼泪。无数的眼泪汇集在一起,风干了,晒干了,就成了霜,霜结得厚了,便成了雪。
我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向前走。他不说话,我也没有言语。
他走了许久,最后来到了沧池的水榭。阳光跌落在沧池中,化作了无数不安的光点,这些光点落在他的酒杯里,一杯接一杯下肚,成了他内心的不宁。
一旁肃立的李内侍上前来添酒,我伸手盖住了陛下的玉卮:“陛下,少喝点。”
他擡起头看着我,脸上有些酡红,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有些无奈地笑道:“怎么连你也跟皇后、班婕妤她们一样了?皇后今日苛责了你,你便要学着贤德了?”
我摇头道:“我不管他人所言,只知我自己的心而已。借酒消愁愁更愁。我不愿陛下酒入愁肠,而愁绪更浓。”
他思量着我的话,叹道:“借酒消愁愁更愁——此句说的甚好。朕便说,你有时随口一说,便能出惊人佳句。不过,你告诉朕,若酒都无法消愁,如何才能消愁?”他推开了我盖在杯子上的手,又兀自斟了一杯。
“陛下,你可还记得十日前,在凉风亭里,我所续的两句诗?”
他擡起头望着我,含了醉意似的一笑:“自然记得。寒时终有尽,对酌影不孤。”说罢,他又淡淡顽笑了一句:“可你的酒量——如何与朕对酌?才饮了两杯,看看,脸都红了。”他说着来捏我的脸颊。
我的脸上确实有些发烧:“陛下曾说要守护我,守我安乐,护我周全。无论那时,还是现在,我都想说,我也愿意守护陛下,守你安康,守你快乐。”
他温柔地朝我笑了笑,随后却怅然叹道:“朕为天子。古往今来,有多少天子,是可以快乐的?”
这句话随着一杯酒下肚,他又说道,“后天下之乐而乐——可观之天下,永远都处于忧患,每日都有每日的忧愁。忧无尽,乐——无时。”
“许久之前,有人同我说,苦恼与烦忧,说出来了,便会好一些。她不知什么圣贤之理,可说出来的道理却是不错的。苦恼与烦忧,压在心头,积在心上,每个人的心只有这么大一点,积土成山,被压垮的,只能是自己。可若是说出来了,哪怕苦恼还是苦恼,烦忧还是烦忧,心上总能轻松一些。”
他不置可否,只是笑问:“是你的阿母说的?”
我摇摇头:“是江离。”
他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是你今日拼命护着的侍女?”
“正是。”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只手在玉卮上摩挲着:“倘若今日,朕没有答应你,你会如何?”
我一愣,怔怔地回答:“会,会绝望。”
“只是绝望?然后呢?生朕的气?”他似是调侃地追问道。
我见他意兴不扬,萎靡不振,忽而有了主意,眼睛亮了亮,看着他,一字一顿道:“然后,从那绝望里,又生出新的希望。希望,还有勇气。”
这句话好像让他震颤了一下,我只看到了他杯中的酒不平静了起来,从毫无波澜到起了潮汐。我兀自说着振奋人心的话:“若是陷入了绝境,自然是要奋起一搏。”
“什么样的希望与勇气?是——劫狱?造反?”他定了定神,玩味着问道。
这两个词让我身子一歪,几乎要从支踵上跌倒下来,不过马上被他伸手扶住了:“你说的这话,朕这两日也听见过。”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从何处?”
他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说出了几个字:“从——那些暴民。”
“陛下所说的暴民,究竟是何人?”我讶然道。
“颍川铁官徒。”
“铁官徒?这是——”我不明所以,迟疑着问。
未及我问完,他就明白了我的疑惑,灌下一口酒,向我解释道:“他们本是刑徒之人,于铁官狱中服役,攻山以炼取钢铁,制农具、车具、刀剑、铠甲。”
“那这些暴民……有多少人?可是如秦末起事一般,成千?甚至上万?”
“百八十之众。”他说完,玉卮又递到了嘴边,却慢慢放了回去。
我微微有些惊愕:“只是数百人,不及一乡人数……为何便能轻易杀了郡守?”
“他们冶炼铁器,偷了刀斧、戈矛、铠甲。郡中官吏、兵士本就散落于各地街巷之中,又因时疫一个多月以来,日夜值守各处,皆已疲敝,应对不及,竟无法与之相抗。区区百八十人,一路畅通无阻,三五日内,杀害郡守、长吏,已有二十余人,伤者无数。他们之中,为首之人所喊的口号,正是:生于绝境,奋而抗之。”
这句话与我方才说的,如出一辙,甚至分毫不差,我忽然感觉不妙,慌忙辩道:“陛下,我——我方才说这话,不过是想借此宽慰陛下而已,我与颍川铁官徒并无关系,我更断然不会造反——”
他唇角一勾:“朕何时称与你有关?若与你有关,岂不是与朕也脱不开关系?不就是应了你说的那句家乡俗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舒了一口气。又听见他说:“朕说过,你心怀仁义,哪怕别人不知,朕也清楚。叛乱的铁官徒,因时疫闭户,而铁官偏僻,少了衣食,难得医药,前些日子,正值天干雾燥,铁官之中,不慎走水,而外头看守森严,竟不得出,便生了反意,起了杀心。先是杀了看守,尽数逃遁之后,杀戮之事却不休不止。他们自称义士,替天行道。可仁义之人,怎会行滥杀之事?郡守长吏,因颍川时疫,夜以继日,殚精竭虑,不得歇息,一月有余,如今时疫好转,他们未得犒赏,未见家人,却丧命于暴民刀斧之下。”
“那朝廷可已经派兵镇压?数百之众,不应当为大患才是。”
他到底还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缓缓说道:“大司马大将军已派兵追击。不过,其声势远远出乎意料。他们一路流窜,已从颍川偏远之地,经历五县,仅仅三日,到了颍川郡与汝南郡相交之地。而颍川街巷之内,因少了官吏看守,原先街巷空空,家家闭户,隔绝于家室之中的民众,皆流至街巷之中,一时间混乱不堪。
“府衙、药棚与饮食官中、库房,及至富户家中,涌入无数民众,药材、米粮、蔬食,银钱,马匹一抢而空,抢劫之人、打砸之人不计其数,不少刁民为此欢呼呐喊,更有人加入铁官徒暴民之列。故而,虽是百余人,可此数还在不断增长。”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陛下原先所担心的乱子,还是出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又过了良久,对我说:“你方才说的对,或者——你的侍女说的对,有些事,说出了口,会稍稍轻松一些。”
可他的眼神却告诉我,他的言下之意是,尽管说出了口,可忧愁还是忧愁,苦恼还是苦恼,它们还在那里,如影随形,宛如鬼魅。甚至这重阴影飘到了我的头顶上,让我也愁云笼罩,挥之不去。
我们在那里,一直坐到了沧池上跃动的阳光变作了月辉,到了夜里,东风已经不复有十几日前裹挟着残冬的寒意,而是和煦的,温软的,一直将我们吹到了宣室殿的梦里。
我们在彼此的梦中交换着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