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暴民
第124章暴民
稍许,我深吸了一口气,又跪正了身子:“陛下尚且欠我一份赏赐。我现在想好了要什么。”
一时间殿中又鸦雀无声,陛下迟疑了片刻,擡眼道:“你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让陛下恩准,放了江离与那个司马门侍卫,并许他们出宫。”
他蹙了蹙眉,叹了口气:“朕承诺的赏赐,是给你的,不许给其他人。”
我急着道:“陛下若放了他们,他们保了性命,而我得了心安,这心安便是我的,不是其他人的。陛下若许他们出宫,他们得了自由,而我得了欢喜,这欢喜也是我的,不是其他人的。”
见他沉默无言,我又说:“君子成人之美。陛下为君子,我仰望之,效法之。崇敬之心,也是我的,不是其他人的。”
半晌,他悠悠问道:“只是崇敬之心?”
我猜不透他的眼神,思忖了一回,觉得他大概会松口,便赶紧补充道:“还有——爱慕之心。”
陛下听见这话,笑了出来,接着又无奈叹道:“你若一直不同朕要这个赏赐,朕本想着,择日册你为昭仪。”
“昭仪”这个词一落地,我见到皇后蹙眉更深,轻启朱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卫婕妤嘴唇微微张了张,惊愕的神情定格在了脸上:“赵氏无子,怎能……”她的话刚吐了一半,就遇上陛下的目光而噎在了喉咙里。
郑昭仪身体斜了斜,脸上的肉倾向一侧,带动了唇角,这个神情看上去好像有些不服,又好像是在衷心微笑。马捷妤有些怔怔的,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没反应过来也不要紧。
“——可没想到,你之所求,只是为了你的侍女,和一个毫无干系的侍卫。”
“赵婕妤不如好好想想?再做抉择?无子受封,这可是前朝都从未有过的恩典。”郑昭仪问道。殿中人的眼神都落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一刻犹疑:“陛下,我所求的赏赐才是最贵的。金帛珠玉非我所求,昭仪之位亦非我所求。我亦志不在此。而我所求的这份赏赐,是生命。生命乃天下最贵。”我看着他的眼睛,“——也是尊重。哪怕不解,甚至反对,依然尊重。这更是最为可贵的,也是我最珍视的。”
陛下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应下,只见皇后跪在了他的身前,肃然道:“陛下,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后宫之内,也是如此。若是开此先例,容了这后宫秽乱之事,如此事端,必屡禁不绝。妾为中宫,与颜面该何存?妾今后还如何统摄六宫?”
一时悄然,窗外的鸟鸣替代了殿中的莺啼燕语,声声入耳,却使得大殿之中更为静默。陛下起了身:“李内侍,派人往永巷与诏狱,传朕之诏,放了这两人,让他们即日出宫。”
皇后闻言,难以置信地望着陛下,眼中已经有了泪水,身体微微颤抖,仿佛经不起朔风的花枝。陛下弯下腰扶了扶皇后,和颜道:“朕若不答应赵婕妤,允了她所要的赏赐,朕的与颜面何存呢?如何摄天下事呢?”
皇后却执意不起身,话音颤颤,仿佛声音里也含着泪:“陛下,赵婕妤无视宫规,不守宫礼,又屡次不服妾之诏令,乱上下尊卑,妾每每欲行管教之责,也常以出身乡野,不识礼数为名,万般搪塞,更哄得陛下无度纵之、任之。赵婕妤身在后宫,难道后宫也是乡野之地?退而言之,纵使乡野又如何?乡野难道是法外之地?乡野难道没有尊卑之礼?远至乡野,亦受郡县管辖,亦有官吏约束刁民!”
“皇后!”陛下喝住了皇后的话。
皇后却没有停下来,声音越扬越高:“刁民不除,听之任之,不予管辖,不予约束,必将成为暴民!祸害四方!甚至,祸及大汉!赵婕妤岂非这般刁民?”
“闭嘴!”陛下厉声呵斥,好像“刁民”、“暴民”这两个词刺中了他的内心。
皇后却不畏这样的愤怒,她娇小的身子里好像迸发了一股不可阻挡的勇气与力量。她跪在陛下的影子里,含泪一字一顿咬牙说道:“赵婕妤今日,岂是为了一个奴婢求情?分明是为了挑战中宫威权——昭仪之位,志不在此,志在何处?是否六宫之内,全然由赵氏当家作主为好?”
“你亦知你为中宫,中宫言行,当率天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又压了压声音里隐含的怒火,“赵婕妤心有仁义,仁义为礼。你不知她,可是朕知。”
“此事到此为止。”陛下环视了众人,一锤定音,“若是无他事,都散了吧。”
众人称了诺,流云般缓缓散去。唯有马捷妤疾步上前,扶起了依旧跪在陛下身前默然垂泪的皇后,低声耳语着什么,像是在劝慰。慢慢地,她扶着皇后走出了大殿,殿外春光和暖,不知是否能够融化心底的冰霜。
陛下向我的方向快步走来,我因方才使他为难,又使他们夫妻因为江离与侍卫之事而闹得不快,心里生了几分愧疚,想说一句抱歉,可终究觉得自己并无错处,无法开口,只得轻声问道:“陛下今日怎会忽然过来?”
他朝我笑了笑,笑容浅淡,仿佛一阵软风就能抚平了,随口答道:“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觉得不可思议,又无法忽视他眼底的疲惫与不悦,讪讪回了笑,不再多问,却见他的目光穿过了我,望向了郑昭仪。郑昭仪尚未离去,或许是因为身子沉重的关系,又或许是因为目光黏在陛下身上的关系,起身比别人更慢些,步子也更缓。
“你——今日可去瞧过兕儿了?”
郑昭仪听见这句话,喜上眉梢。孩子永远是父母之间最好的粘连剂,比她深情款款的目光更黏得更加牢固:“妾还未来得及前往长乐宫,方才听闻太后时体欠安,妾怕兕儿一见着阿母,喜不自胜,又要闹人,扰了太后清净。陛下挂心兕儿,不如同妾一道前去?”
她这般说着,巧笑着款步上前用兰花指勾住了陛下的袖子。
陛下却说:“不着急。春色正好,不如先随朕走走吧。”
“是,皇后与赵婕妤方才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丝毫不体恤陛下左右为难。陛下本就劳心朝事,清减了许多,如今又被后宫小事这般叨扰。就让妾陪着陛下散散心。对了,妾近日照顾兕儿,兕儿越发乖巧,故而妾心有余力,又写了个新曲子,陛下可要听听……”
郑昭仪听到这难得的邀约,比方才听见兕儿的名字更加欢喜。这欢喜似乎在她的脸上承载不下了,脸上起了肉浪,将这快乐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她勾着陛下的袖子往前走的时候,脚步比原先轻捷了许多。落脚之处,扬起了一圈闪着细碎微光、在阳光下快活的轻尘。
一时间,众人四散而去,唯余我一人尚在偌大的椒房殿中,我望着他们渐远的背影,也随着这扬尘缓步走出了门。
采苹在殿外等得一脸心焦,一见我的身影,却没有急着上前,而是肃然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她眼中含泪,语无伦次:“婕妤大义,奴婢——替江离,替所有的奴婢,感激不尽!”
“我帮不了所有的奴婢,只是尽我所能,帮助我看得见的人而已。”我走到她长长的影子里,将她扶起。双目四顾,阳光渐强,我才发觉我的眼里也闪着泪花。
伴随着这泪花响起的却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哭声。
这个哭声从远处传来,划破长空,让碧空失了色,变作了惨白,让太阳睁大了眼,变作了骄阳,让黄鹂破了嗓,变成了嘶鸣,让鹦鹉惊了心,变作了号叫。这样的嘶鸣与号叫混合在一起,像极了黑白梦境中的鸦啼,呜哇——呜哇——,与人声一同哀泣。
我随着这声音望去,好像回到了一月前的太液池边上,郑昭仪挺拔如杨柳的身子折叠了起来,这次却不似拜倒,而是真正被折断了。
这次也不是我的眼前的世界在旋转。世界保持着它的漠然,它的肃穆,它的冷脸,一动不动。
郑昭仪倒了下去。
陛下措手不及,没有承受住这样的重量,或是没有承受住这样的悲伤,同这个身子一齐倒了下去。
接着,更多的人倒了下去,或是拜倒了下去,或是跪倒了下去,从陛下与郑昭仪的中心,向外蔓延开去,很快成了一片,像是黑白世界里的血泊的样子。
我朝那里跑了过去,越是靠近,步子却越沉重,郑昭仪早已成了泪人,陛下的手上、衣衫上都沾满了郑昭仪的泪水和鼻涕,她脸上的肉浪还在不断颤抖,这一次,荡漾开去的却是汹涌的悲伤。
陛下半跪在地上,扶着她的背,宽慰与节哀的话却被她的悲伤和哀泣吞没了。
这些话无从出口,化作了一声一声的长叹。他在人群中看见了茫然无措的我。
“郑昭仪——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