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梧桐
第132章梧桐
皇后走后,许美人便失了精神气似的,哭丧着脸,跌坐在了草地上。
“姐姐,是妾之过,惹了皇后恼怒,还使得姐姐无端受了训斥。”
我见她愧疚不已,便故作轻松地说道:“皇后有约束六宫之责,不过只是训斥几句而已,也不会伤了筋骨。方才皇后也说了,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这些训斥之言也是一样,若是觉得有理,便听着,若是觉得全然无益,忘了便好。”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又说:“正是如你原先说的那样,若有烦忧,随着这纸鸢一道放飞便好了,放飞了,便没有了。”
这句话却丝毫没有纾解她脸上的愁色:“姐姐,这纸鸢竟是王昭仪遗物,纸鸢飞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的心里也十分失落,却又宽慰道:“清风应可托,终共轻云舞。这纸鸢也是得着它的自由了,说不定也是王昭仪之愿呢。”
她的眼泪却在眼眶里盛不住,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我只好建议道:“那我们先去各处找找,若是落在这建章宫内,必然有人能拾到的。”
“可是,这建章宫这般大,要从何找起?”
我略一思量:“如今刮的是东风,纸鸢必定往西边飞去,我们先往太液池的西边寻一寻。”见她愁容满面,我顽笑道,“说不定这凤凰就择了哪一处的梧桐,栖息在上头了。”
她情绪稍稍振奋了些,用手帕拭去了眼泪,问道:“梧桐?姐姐为何知道是梧桐,可是因为梧桐高大,枝叶最为繁密,容易挂着线团?”
我扶着她起了身来,一道沿着湖边往西走:“你这般说,也不无道理。不过,这说法最早出自诗,所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至于为何偏是梧桐,说实话,我也不知。那些太学师傅,博士子弟也未必知晓,依我看,或许正如你所说,这是梧桐高大,枝叶繁密之故。”
她挽起了我的手,亲热地说道:“姐姐,妾真喜欢听你讲话。丝毫不因妾浅薄无知而苛责,也不因妾闹了笑话而轻视。还时不时夸赞妾,妾忽然觉得,这些诗文与圣人之言,都不那么无趣,令人昏昏欲睡了。”
我笑了笑,自嘲道:“若是皇后在此,听见你这话,说不定会说,此乃‘友善柔’。”
“妾觉得,皇后并不了解姐姐,才对姐姐生了这么大的误会,觉得姐姐是恃宠而骄之人。可妾与姐姐相交之后,觉得姐姐明明是谦逊明理之人。”
她又无奈道:“倒是皇后,虽是妾的母家亲眷,也是长辈,以贤德要求后宫所有人,不顺其意,便加以苛责——”
我打断了她的怨言:“她必然也是坚信贤德对你是有好处的,才愿意要求你。毕竟,笑脸迎人,阿谀奉承,谁不会呢?或者,两手一摊,诸事不管,岂不轻松?”
许美人闻言微微有些讶异:“皇后待姐姐万般苛刻,并无善意,姐姐竟然还帮皇后说话。”
我正色回道:“阿姚,若是宽以律己,严以待人,那是有过的。倘若是严以律己,又严以待人,那是有德。皇后以贤德要求他人,可她更以贤德要求自己。十几年如一日。”
许美人似是不解,但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我虽不才,也不认可人人皆要守着贤德之道的理,可心中亦钦佩皇后,更有怜……”我将“怜悯”这两个字咽了下去,换言道,“人的天性是喜好玩乐的,你怎知,皇后幼时,并非如你,或是如我这般,是爱跑爱跳的性子呢?”
“妾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她低语道。
“皇后来自许家,正是皇后身为中宫,从不失职,才保了许家的侯门富贵,你是许氏远亲,也能延及恩泽,受到庇佑,至少,生活无虞,衣食无忧,喜欢舞蹈,便可学习,喜欢山水,便去玩乐,喜欢吃食,便可大嚼。说到底,受人庇护,不必为五斗米奔忙,才能生有这般天性。”
“姐姐说的有理。”她的梨涡又盛了笑意。
我们沿着湖畔走了一段路,将近日中,未曾发现纸鸢的踪影。
许美人只是朝我浅淡一笑,擡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妾需往椒房殿去了,但愿这纸鸢别落到宫外去才好呢。宫内妃嫔之物到了宫外,没准会生什么事端。”我正想问能生什么事端,却听见她又接着说道,“姐姐方才所言,妹妹都记下了。皇后虽是严苛,可毕竟来自许家,对妾不过是有些失望罢了。妾万不再言皇后不是了。”
她说罢,朝我告别,被她的侍女扶着,坐上了乘辇。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却出了神。
眼前似有另一个女子婷婷袅袅向我走来,她有着与我相似的眉眼。
走到我的跟前之时,她的模样又忽然变小了许多,成了十二三岁的样子,头上扎着一对羊角髻,发梢因营养不良而干枯泛黄,衬得她的面容也是枯黄,这黄色从她的发梢淌下,让她的麻布短褐成了灰黄,让脚下的青草地倏忽褪去了青色,变作了旱日的黄土地。
随着她渐渐走近,眼前的黄色变得更多,弥散在我的眼前,直到它们变作了我在闻道乡甫一睁开眼睛所见到的那间破败的草庐的四壁夯土墙。而土墙的窗外,树影婆娑,梧桐叶因连日干旱枯萎了一半,也染作了一半黄色,盈盈飘落。
她眼里却也含着泪水:“姐姐,姐姐,你终于醒了!姐姐摔下山坡,如今已是第五日了。都怪阿妤倦怠,不肯往那山里去打柴,才让姐姐替阿妤受了这般重伤,又让姐姐失了一门好亲事。邻人都道,姐姐或许,或许再也——”她收住了话,转而往土灶里生了火。
火慢慢燃起来了,眼中的泪水被火焰的热力烘干,但不知是否因火光照着的缘故,眼圈依然通红,脸颊也是通红,粗布衣服映着红彤彤的火光,似乎成了被火焰包裹着的模样。
这火光里,她的身形看起来更小更瘦削,仿佛只是方才所见的一半年岁,而面目也渐渐模糊不清。
火舌舔到了屋顶之上,火焰滋滋的燃烧声与房梁断裂的声音盖住了细小的呼叫。那火光里却又出现了另一个纤瘦的身影,这个身影很快被浓烟吞噬,过了良久,或者只是稍稍过了一瞬,浓烟又将这一大一小两个瘦瘦的身影吐了出来。
女孩的泪痕却不曾消失,这泪痕与阿父脸上那一条由眼角的泪水浇出来的沟渠交叠在一起。他们的眼泪一齐滴落在蒙着灰的书卷上,那是一卷论语,一卷诗经。那是我从柴火堆的角落里发现的珍宝。
“我原先没看仔细,差点当做柴火一同烧了呢。”这个声音,像是十五岁的我,初到汉朝,在贫瘠困窘的生活中,兴奋地向阿父展示我的新发现。灶膛里的火映得我的脸颊红彤彤的。
“当柴火烧了才好呢。”十二岁的女孩红了眼睛,别过头道。
“烧了多可惜呀。阿妤,你不识字,不晓得这书的好处。你看这上面,虽只有一个个的字,可是这里边的世界大着呢。有时候,觉得日子苦了,想不通事儿了,便看看书,那些先贤们,他们隔着这时间,隔着几十年,百年,千年的时间,就隔着这书页,这竹简,告诉我们要怎么做。你若是愿意识字,我可以——”
“或许知道这世界大了,日子才苦,心里才苦。”她打断了我的话,语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目光从书卷上转到了阿父身上。阿父依着炉火,半眯着眼,正在歇息。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映照在他肩头蜿蜒至衣领的烧灼的伤疤上。
“姐姐,你说,想不明白事儿了,便往书里头瞧瞧,阿妤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先贤可曾告诉我们,是书卷重要,还是阿妤重要?”
“*什么?”我讶然地放下了书。
她的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只是盯着阿父的脸:“姐姐找不到圣贤说的答案,阿父可知道?”
阿父只是喃喃道:“阿妤,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是阿父之过,是阿父之过。”
“阿父,阿妤过不去,阿妤一见着这书卷,就想起,那日火光冲天,可阿父没有救阿妤,就为了这几卷书,阿父听不见阿妤苦苦喊救命。”我的心里一惊,又听见她哽咽着说:“是姐姐救了我,是姐姐!若是慢了一步,我和姐姐就一齐葬在这火场中了。阿父,阿妤问问你,你问问书卷里头的圣贤,到底是书重要,还是家人女儿重要?”
这泪水让我的眼前也一片模糊,这样看去,阿父脸上的沟壑都变成了歪歪扭扭的河流。我忽然知道了他为何从来不谈诗书,也从来不再读书。
这泪水没有休止,源源不尽,直到化作了嚎啕,而流着泪的阿父则成了病塌之上的一把枯骨。舅父紧锁着眉头,脸上结着三尺寒冰,找了人来,在屋里屋外挂起了白帷。妹妹像疯了一般冲过去,扯下了那白布,哭着说:“阿父没有死,阿父没有死!你们是何居心,你们为何要挂这白帷?”
妹妹跪到父亲的草席前,像很多年前在她的阿母临终的榻前一般,喊着:“阿父,阿父!”她上前去,紧紧地握着阿父的一只手,把那瘦骨嶙峋、发着颤的手,放在自己的同样瘦骨嶙峋的脸上,她的眼泪滴在阿父的脸上。阿父的眼睛亮了亮,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眼神散了。
对于贫者而言,连死亡都是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