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断线
第131章断线
翌日,未及我送陛下出殿门,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个甜脆之声。
“姐姐,阿姚来找你一块儿往建章宫,可好?”
这个声音先入了耳,一张俏生生的脸才跟着映入了眼帘。她因一路小跑,两颊泛红,像是殿外的朝阳从天上跌下,恰好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阿姚?”陛下饶有兴致地复述了她所自称的小名。
许美人见着陛下,忙收了举在身前的纸鸢,有些惊慌地行了福:“妾不知陛下尚在姐姐殿中,扰了陛下和姐姐。陛下恕罪。”
“不必多礼,朕正准备往前殿去呢。你今日怎起得这般早?”陛下随口问道。
许美人红了脸。“陛下是笑话人家终日倦怠吗?”她嘟囔了一句,接着又甜甜地朝我笑着说,“妾与姐姐约了去太液池放纸鸢,昨日便说好了,妾高兴得一晚上都睡不着。”
“不就是放个纸鸢,为何这般高兴?”陛下不解地问道,笑意却也从许美人双靥的梨涡溢到了他的脸上。
“放纸鸢只是寻常之事,自然不足以这般高兴。可是与姝姐姐亲近,能同姐姐一道放纸鸢,才不同寻常,让妾欢喜!”她朗声道。
“阿姚,这纸鸢可不寻常。”我忍着笑意,提醒道。
她瞅了瞅纸鸢,反应了过来,慌忙补充:“陛下赠妾这般珍贵精美的纸鸢,妾,也欢喜得不得了。”
陛下却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行了,纸鸢不过是旧物,无需奉承。”
“这可并非奉承,说起来,还是要谢过陛下。有纸鸢为良媒,才让我与阿姚有机会相交了。”我笑着答道。
“难得后宫之内,有你们二人亲密无间。”陛下笑吟吟地接过了话,“阿姝与阿姚,你们叫得亲热,名字也像是姊妹。”
许美人兴奋地点点头,脸色更加绯红:“陛下也可以叫妾阿姚。妾在家之时,阿父阿母,大家都唤妾阿姚。妾将姐姐视为亲姐姐,故而也愿姐姐这么唤我。陛下与姐姐感情甚笃,妾心里将陛下当作了姐姐夫君,唤妾阿姚,不显生分。”
“阿姚,别胡言,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急着道。陛下却笑着,手指拂过我发烧的脸颊,在我的耳侧说:“阿姚说的有理,不是吗?——新妇。”他的笑中带着促狭。我又羞又恼地将他往殿外推:“陛下别误了听政。”
“嗯?管起夫君来了?真是越来越有新妇的样子了。”他一边被我推着走,一边不忘打趣。许美人在一旁憋着笑,脸变得更红。
目送陛下上了乘舆,我才转身对许美人说道:“阿姚,以后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虽素来不按宫规行事,想法也跳脱,可若是皇后听见了你方才所言,定然不高兴。”
许美人却轻松回道:“可是,妾方才所言,陛下听了,倒是高兴。”
见我依旧微蹙着眉,她便靠近了我,挽起了我的手,撒娇道:“姐姐,不过是闺中之言,皇后远在椒房殿,哪里能听见了?今儿皇后一大早便使人来翙羽殿中,说是今日得闲时要考妾所学诗文。妾从梦里惊起,找了借口先搪塞了过去,便来姐姐这儿躲躲了。”
她的声音渐渐变作了哀怨。
我嗤笑道:“躲得了一时,你还能躲着皇后一世不成?”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同姐姐在一起,就不用想着诗文这些事儿。姐姐也是有文才之人,却不似皇后那样,自己有才有德,便罢了,非要他人一个个都学那些经史诗书。”
“这是皇后一番苦心。”我无奈地宽慰了一句。
她却絮絮不止地怨道:“依妾看,这‘苦’是有了,‘心’有没有,倒未可知。妾纵使背出了圣人之言,一字不差,皇后也不从同妾笑一回,反而愈加严苛:‘圣贤之言,当铭记于心,不可今日背过,明日便忘了,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孤不求你乐,但求你静心,后宫之内,若不静心修德,如何能伺候好陛下,如何为陛下分忧?’这句话倒是对了,皇后确实不求妾乐,她总拿冰山面孔对着妾,妾如何能乐?”
我哑然失笑:“那,趁着皇后尚未派人来寻你,咱们还是快些去太液池放飞烦忧吧。”
她的脸上又洋溢了喜色,化作了鹦鹉,喋喋不休道:“对了,姐姐,妾还发现,若是不从道上走,从旁边的林子里穿过来,翙羽殿与章华台,其实只有咫尺之遥。”
我打量着她:“难怪你一大早就到了这儿,瞧这鞋上还沾着不少泥呢。”
她嬉笑着说:“不怕,反正等去了太液池,也总会沾上泥。”
阳光既生了热,太液池畔的春花也似比昨日更明媚。到了开阔之处,风渐作了劲风,迎面而来,却并无乍暖还寒的飒飒,而是带了久违的和暖。纸鸢也感受到了东风的可堪托负之意,腾空而起,不足一会儿便升到了遥不可及之处,变作了高飞的鸟影。
而耳边更是鸟鸣不绝,莺啼燕啭,群鸟歌吟,欢迎着加入它们之列的新来的友人,这声音从高空而来,落入耳中,与我身边人的笑语,和来自我自己的笑声,一齐变作了雍雍喈喈的和鸣。
这和鸣声里却忽然多出了一重声音。
“许美人怎在此处?”
这个声音纤柔,仿佛轻易就能被这东风吹散似的,可语气却结着冰霜。
这冰霜很快来到了许美人的面颊上,将她的笑容冻了起来。接着又来到了许美人的手上,她的双手僵直,再也抓不住手中的线团,最后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霜压倒了似的,颤颤地跪在了地上。
“皇,皇后,恕罪。”
“见过皇后。皇后万安。”
我也跟着她一同行礼,余光却见着纸鸢越来越远,从飞鸟化作了一个黑点,又从黑点化成了太阳光耀中的一粒黑子,最后连这黑子也消失不见了。唯独剩了太阳灼灼的白光。合了合眼,定了定神,眼前的一片白光才渐渐散去,从那里露出一张神色肃然的脸。
这脸从白光里化出来,因而脸上也是苍白,少见血色。发上是玳瑁华胜,并以一根青玉簪左右横之,更显肃穆,连衣衫也是缥色,因罩了素纱衣,上面的文秀也融化成了朦朦胧胧的青白一片。
我从这张脸上所得的自然也没有青眼。
皇后肃立在许美人的面前,并不正视我:“孤一早便使了人去叫你,你偏说,身子倦怠,睡得不足,恐染了疾,还求着,再歇上几个时辰,便往椒房殿请安。孤现在见你,倒是精神极佳。”她的厉声让许美人的头埋得更低,“原是在此处撒欢,便是所谓歇息。”
“皇……皇后恕罪,妾,妾近日身子确有些疲累,来这太液池,是,是,哦,是赵婕妤昨日所邀,妾不好推却……”许美人吓得面色苍白,声音颤颤,口不成言。
我看着她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顺势帮忙遮掩道:“皇后,太液池风光秀丽,春意正浓,是养精神的好地方。许美人正因夜里难寐,精神不济,身子不调,才来的此处,散散心罢了。”
许美人听我解围,连连点头:“殿下,正是如此,并非妾要欺瞒皇后殿下。”
“赵婕妤休要遮掩。”皇后对着许美人斥责道,语气是恨铁不成钢的严厉,“你不好诗文,生性惫懒,一心只晓得玩乐,如何侍奉陛下?许家为何生了你这么一个不成器之人?”
“皇后,皇后莫恼,妾虽在这太液池边,可,可也没有全然玩乐,赵婕妤也教妾诗文,比如,赵婕妤教了妾几句诗:问凤何所之,九霄凌空处。东风,东风应可托,终共轻云舞。妾,妾都记下来了。”许美人慌忙解释道。
“问凤何所之,九霄凌空处。真是两句好诗。”皇后冷冷地评价了一句。许美人松了一口气,唇角刚恢复一丝笑来,又听见皇后咬着牙道:“以凤自喻,赵婕妤当真是意兴遄飞,志向高远啊。”
这句话又让许美人变成了伏地磕头的模样,让我也有些惶惶然:“殿下莫要多心,这并非我的诗,而是王昭仪题于纸鸢之上的诗。”
皇后微微蹙起了眉:“赵婕妤既把此诗推于已故王昭仪身上,那纸鸢在何处?可有凭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