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影子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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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影子

第119章影子

“陛下——妾带兕儿前来拜见陛下!”一个女子的娇*俏的笑声打破了我与他的你侬我侬。

转身,只见郑昭仪已经来到了台阶之下,她牵着她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往汉白玉的台阶上走,身子因为孩子的身量娇小而微微弯着腰,好像湖畔的垂柳,它的主干迎着光,朝着水,虽然不似它的枝条般纤细柔软,但也好歹获得了一些曲度。

小皇子的身边已经换了一位乳母。这位乳母身材傲人,但身姿显然比原先的乳母轻盈许多,她寸步不离跟在小皇子的身后,步履轻捷,向两侧张着手臂,宛若老鹰捉小鸡游戏中的母鸡,时时刻刻防备着孩子失足从台阶上摔跤,乍一看去,却又像是母鸡怕误了自己轻捷的脚步,正在极力地赶着小鸡上前。

“兕儿,快向父皇与赵婕妤请安。”他的母亲到了殿前,松开了孩子的手,乳母从这个动作中会意,将孩子交接了过来。虽然她口中提醒着让孩子请安,但真正请安拜倒的是郑昭仪自己。

不过,有了这句话,她在章华台的出现、拜见与请安就显得一气呵成,没有那般突兀了。孩子不能是一个工具,但适当时候,却是很好用的。陛下的目光也转了过来,朝她莞尔。我向她行了一个福。

她比我记忆中所见过的样子瘦了些许。虽然我并不确定,记忆中的眼睛是否因为那日天旋地转而扭曲,将这个身躯拉宽了不少。

不过视觉纵然可以扭曲,但应当不会添油加醋。与上一次珠围翠绕的模样也不尽相同,她去了金质的花枝步摇,却了横斜的碧玉钗,只在发髻上戴了一个煌煌的白玉华胜,而俯首拜倒之时能见到脑后一对赤金镂空,上面镶嵌着青玉的凤纹压髻簪子,如此而已。

孩子显然听不懂请安是什么意思,只是在一旁学舌:“安,安。”

“听说你自兕儿落水以来,一直在长乐宫亲自照料兕儿,衣不解带,亲侍衣食,这些日子看起来清减了不少,也是辛苦了。”陛下上前将郑昭仪扶了起来。

“宫内时疫,兕儿同赵婕妤有过接触,按规矩,理当隔离看顾。所幸太后慈心,在长乐宫备了一间宫室,许妾同兕儿同处。”她提到我的时候,目光转向了我。

我迎着日昳时分明晃晃的阳光,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听见这话,心里起了病人的愧疚感,仿佛是因我而使得宫内疫情盛行,使得众人惶惶不安。

但这应当不是她说此话的用意,只听她接着一口气说了下去:“兕儿落水后,受了惊吓,时常啼哭,身边又换了乳母与照顾之人,一时难适。身为兕儿的阿母,妾理应在身边照应。衣之于身,念子之寒。食不甘味,恐儿有饥。只要兕儿康乐无虞,妾辛苦些也是该的。”

她提到“康乐无虞”几个字的时候,一度哽咽。

陛下也有些动情,看了看一旁的孩子,说道:“兕儿如今看起来,已然无虞,宫内时疫虽绝,但宫外时疫依旧未断。且时节多变,寒暑交替,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该保重才是。”他的目光又回落在郑昭仪身上,语气更为柔和,“你生兕儿,受了不少苦,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

“谢陛下关怀。”郑昭仪因这样的悉心关切露出了感激又甜蜜的笑,“妾来自颍川,正是此次时疫盛行之地。妾的阿父乃颍川郡守,因这时疫,夙夜忧叹,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短短半月,疫病人数就从百人之数,增至千人。听闻街巷之中,十户之中,便有一户闭室,一人得疫,全家皆难幸免。就连远在偏僻之处、少与外边来往的铁官【1】之中都有感染时疫之人。可见此次时疫凶险,又极易感染。妾远在长安,也是日夜忧心。”

她这般絮絮说着,语气听起来却没有话中所言的忧心忡忡之感。

“朕倒是一时忘了,你便是颍川人士。你可有亲友因疫病所困,甚至……”他停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残忍的词,“身故?”

“妾的颍川亲友之中,也有受疫病所困之人。不过所幸朝廷已得医治之法,裨益四方,妾的亲友未有一人有性命之虞。”

她提及生病的亲友也并没有多少担忧的语气,不知是为了宽慰陛下,还是因为离乡多年,对远亲并不那般关怀,甚至她说到最后声音上扬了起来。

这样的语气上扬,显而易见,是为了给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

“陛下圣德感天,神明庇佑,如今既已得医治之法,医药用物也由朝廷从各地购得,流水似的送至时疫盛行之地。妾昨日在家书之中,听闻颍川各郡县中,因疫病身故之人已经少了半数,朝廷所推行的隔绝之法与医治之法,甚是有效。有疫病之兆之人,不得出户,各郡县之间除了朝廷医药米粮用物之类必要运送之外,断绝来往,且,哪怕是这些必要往来,车具和马具经过城门也皆经过火燎烟熏,以保无虞。如此一来,疫情便速速得以遏制。”

“你的家书倒是比朕读到的奏章更快。”陛下悠悠感慨了这一句。

她大概没想到歌功颂德也会被挑出刺来,只能陪着笑,继续说:“妾的阿父感念妾关切疫病之事,故而在家书之中多言语了几句。家父原为都尉,通晓刑狱之法。朝廷此召一出,便即刻将得了疫病之人,禁于一室之内,哪怕父子、夫妻也不得相看,其同室之人,若无疫病之兆,则关于别室隔离看守。又派吏卒日夜巡视,以防有些刁民不守规矩,不听朝廷之令,瞒报疫病,从而扩散疫情,影响了时疫的根除。”

陛下赞同地说道:“你阿父都尉出身,行防疫之事,极为得力。”

郑昭仪得了认可,声音里含了笑:“如今,百姓皆称颂朝廷之功,感念陛下恩德。宫内时疫不到一月便已绝迹,想必颍川的疫病无多时也能结束了。”

“这也是朕之所期。不过,治民毕竟同治理刑狱犯人不同,切不可太过。——罢了,你今日来此处,是为了同朕说你阿父之功?”

郑昭仪听了此话,红着脸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妾听闻赵婕妤已经无恙,故而特带着兕儿前来看望。”

陛下点了点头:“赵婕妤是兕儿的救命恩人,兕儿与她有缘,理应探望。”

“陛下所言甚是。而且,兕儿思念父皇,这些时日,每每梦里还在唤着‘父皇’二字,此前陛下忧心时疫,妾不敢带着兕儿叨扰。今日料想陛下会来章华台,妾只怕时日一长,兕儿只知父皇的叫法,却忘了父皇的样貌了,故而才贸然前来。”

她说到后面几句,轻声笑了笑,目光依旧流连在陛下的脸上,却略略侧了侧脸,像是有话要问本来站在一旁的人:“——赵婕妤应当不会怪妾冒昧吧。”

不过,她却问了个空。

我早已不自觉地来到了小孩子的面前。虽然郑昭仪声称小皇子对人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夜有所梦,但或许这样没来由的思念只限于血缘关系。十八日不见面,看起来,孩子已经将对我的记忆与落水的记忆一同清空了。

他圆鼓鼓的脸颊因为方才在太阳底下跑了几步而显得微红,一双眼睛朝着我眨巴着,露出探寻的光芒。

可惜手上没有蹴鞠,花枝又遥不可及,我似乎黔驴技穷,一时想不出来恢复我们默契的法子。

日已偏西,影子一长一短,落在地上,我蹲下身去,想靠着身量上的接近,来拉近我们的距离,孩子的目光却转到了从我身上扫落的影子上,它正由长变短,由细变粗。他惊异的大眼睛在告诉我,对于孩子而言,天与地,光与影,就是游戏的本身。

我踩到了他的影子上,我们落在地上的影子从两个合为了一个,他的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小嘴也渐渐变成了圆形,从这个圆里,他发出了兴奋的尖叫,然后像是领略了游戏的法则与精髓,反过来追着踩我的影子。

这样的尖叫惊起了枝头的一群春鸟,鸟儿向着云霄之上唱起了春日的歌。这尖叫也惊动了他尚在执手相望、无穷无尽寒暄的阿父阿母,他们的目光一齐朝这里转过来,眼睛也如同这个孩子似的,成了惊异的圆。这尖叫更是惊得他身后的乳母旋风似的从我身边掠过,不敢离了这个正迈着小短腿颤颤巍巍跑着的小皇子半步。

这阵轻盈却急速的旋风卷起了些许飞尘,卷起了我的裙裾,让我们三人也成了一个不断转动、不会停歇的圆。

这个圆随着孩子的目光落在了他父母更长或是更粗壮的影子上,自然而然分解了。他颠着一双小脚,跌跌撞撞地朝这两个影子跑去。眼睛又弯成了熟悉的弦月的形状。

这样的形状同时也出现在了他的阿父的脸上,他见到许久未见的孩子朝他跑来,沉浸在无条件的血缘之亲的感慨中,喜不自胜:“兕儿,叫父皇!”

他的阿母同样笑逐颜开,蹲下身拦住了孩子追逐影子的去路:“兕儿,快些,叫父皇!”

兕儿对他的阿母如今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陌生与防备,他乖顺地听从了她阿母的话:“父——”“父——”他努力想发出“皇”这个音节,但试了两次,功亏一篑,要放弃这徒劳的努力。放弃的第一步,便是从他阿母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你方才不是说,兕儿思念父皇,连梦里喊的都是父皇吗?”陛下有些失望,这失望化作了埋怨。

他的阿母有些尴尬,脸上红了一片,明明还是日昳时分,霞光却早早映在了她的脸上。“兕儿聪慧,原先是常叫父皇的。或许,或许是章华台人多,兕儿一时怕生了——”她的手依然在兕儿的身上,禁锢了他的自由,好像自由的条件,就是叫出“父皇”这两个字。孩子见挣脱不了,脸上渐渐有了不耐烦的神色。

“人多?是多了朕吗?”陛下蹙眉问道。

“怎么会?妾,妾妄言了。”

我听着他们一来一回的争执,由于事不关己,故而更觉得好笑,但极力咬着唇,以免打断了这样精彩的口舌之争。乳母垂手肃立在一侧,却好像充耳不闻,低眉顺目,神色肃然,满心都在小主人身上。而她的小主人也听不懂他父母话中的好笑之处,依然在对他阿母的禁锢做着无谓的挣扎。

他用自己的一双小手用力推着身前的胳膊,但仿佛柳树垂下来的新枝妄图撼动主干,力量悬殊。他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这一认知使他的表情慢慢发生了变化。先是小嘴向上嘟起,使得上扬的唇角换了一个方向,成了下垂的形态。同时,弦月般弯弯的笑眼变成了满月,可这满月并不是高悬于天上的月,而是水中的月,月在水里荡漾,成了眼中的一汪清泪。

“兕儿,母妃原先教过你的,叫父皇,快。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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