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欠债
第120章欠债
这些霞光,最后变作了月辉。这些月辉与清风一道,落在雨过天青色的纱账上,将晚来的春日送至了我们相拥所做的同一个梦里。
我们在这个梦里追逐着彼此的影子,也将两个影子合成了一个。一日复一日,这个梦越长,春日也越长,缠缠绵绵,没有尽头,要将寒日消尽。
从这个春日的绮梦中恋恋不舍地醒来,他显得有些疲惫,大概是这几日白日里与他的孩子玩得尽兴。
“今日兕儿回去的时候,都舍不得阿父了,直要拉着阿父一道走。可是阿父竟不去陪孩子一宿。”我笑着调侃道。
“朕若是去了,指不定大半宿都要听郑氏谈她阿父的功劳呢。朕已然听了这几日,耳朵都快起茧了。亏得兕儿如今一直喊阿父,要同阿父一道玩,朕才得以解脱。”他苦笑着说。
“陛下是不认可郑昭仪阿父的功劳,还是不愿听郑昭仪讲话?”我还是笑着问。
他叹了口气,正色答道:“郑氏之父,狱吏出身,性格严酷,原是颍川都尉,因郑氏诞下皇嗣有功,一年前成了郡守。如今以刑狱法则来治理郡中时疫之事,将所有与疫病相关人士,无论是出现病症的,还是尚未有疾病之兆的,凡有接触,统统禁于一室之内,并使吏卒日夜巡视,凡有违例之人,一律下狱,或得鞭笞之刑。且,一人有疾,合家避之,父子母子夫妻皆不得探视与看顾,如此手段,不顾人伦,孝义何存?”
他的眉头渐渐紧蹙:“仅靠医药,而无照料,多少人,尤其是高年幼弱,身有痼疾者,会因此失了性命?其初心虽是为了防疫,但非长久之计,若是不当,极易生怨。朕下诏本意,只是得了疫疾之人隔离一室之内而已,谁知下到郡县,落至实处,却几乎无人得免。”
“那岂不是一郡之内,街巷空空,四处无人了?”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只怕如此。街巷空空,唯有吏卒、医工,和派送医药饮食之人。昔日熙熙攘攘的街市,不见人影,不闻人声,空余野犬猖狂。”
“人数众多,所派饮食,可供果腹?若是时疫未绝,郡中百姓岂不是一直不见天日?时日一长,春耕该如何?百姓生计又该如何?疫病虽是洪水猛兽,可囚禁于一室之内,又何尝不是呢?”我叹道。
“这几日若不是郑氏一直向朕邀功,同朕诉说其父防治时疫的种种辛劳与巧思,朕还不知此中诸多内情与细节。朕在朝上也同大司马大将军提过此事,朝中对此褒贬不一。不过大司马倒觉得如此雷霆手段,行之有效,或许能早日绝了这时疫。况且,至今尚未出什么乱子,也就——作罢了。”
我的心随着这几句话沉了下去。大司马大将军,时疫,乱子,这几个词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着,让我似乎回到了那些时日凌乱的梦境中。我心里一动,忽然记起来一个事儿:“对了,落水那日,陛下说欠着我一个赏赐,什么都可以答应,这话可还作数?”
“你说自己失忆了,原是其他事情记不得了,这话倒是记得清楚。”他拍了拍我的脑袋。
“陛下可是反悔了?”
“怎么会?朕答应过的事,什么时候反悔过?”他笑着回道,又问,“你可是已经想好了要什么?不过,也得是朕做得到的事。若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见我也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他又扑哧笑了出来:“朕或许也能姑且想想办法。”
我望着他的笑颜,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先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可得仔细想想,不能白白便宜了陛下。”
却见他朝我促狭地笑:“不着急,朕日日同你在一起,你不必怕欠债之人跑了。——不过,你可还记得你也欠着朕一样东西?”
“我欠着陛下什么?”我不解地问道,顺手拿一个软枕掷向了他的胸口,口中嘟囔着,“陛下是不是趁人之危,在我高热神志不清之时,哄着我应承下来什么事儿了?”
他却乐得接了这个枕头,丢在了一边,然后拥我入怀,抚摸着我的头发,笑着说:“你可记得,那年在闻道乡的林子里,朕同你说过什么?”
“陛下在那儿说的话多了。我哪能句句记得?”
他笑道:“那日,你邻家的小娃,见着朕,便叫了阿父。你说,或许,这个孩子是为朕送子来的。一年半载,朕会有自己的孩子也未可知。”
我忆起那日的场景,扑哧笑道:“你看,确实被我说着了吧。岂不是正好一年半载?我真乃通晓天机之人……”
话音未落,他却含着一丝惆怅说:“不过,朕本以为,为朕送子而来的人,会是你。”
我怔怔的,有些失语。病中的梦,那些由病魔化作的饥寒哀号又朝我扑面而来,浪潮一样,似要将我吞噬。一个母亲,若是她知道,她的孩子将生活在一个比她自己的生活更坏的世界,那么她还愿意将他带来人间吗?孩子,是希望的本身,可是,倘若他在绝望里诞生,走向一个没有希望的未来?
“朕那日说,你欠着朕一个孩子,这笔债,你可打算什么时候还?”他依旧含笑,问道。
我支吾着道:“陛下那日不过是顽笑罢了。我都忘了。”
“朕才没有顽笑,你若忘了,那朕再问你一遍,你何时为朕生一个孩子?”他有些促狭地笑着,“不,不止一个,很多个。”
我红了脸,推开了他,背过了身去:“陛下都已经有孩子了,还不够吗?”
“那是郑氏的孩子,朕说的是,我们的孩子。”他从我背后将我拥住了,又笑着说,“朕甚少看你这般害羞。”他大概以为我的脸红,以及我再三回避这个话题,是因为害羞。
“我怕我无法成为一个好阿母……”我喃喃道。
“连郑氏的孩子都与你玩得那么好,你甚至能豁出性命去救他,你怎会不是一个好阿母?”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温柔响起。
我微微摇了摇头:“陛下,可我认为的好阿母,不是哀哀慈母,生我劬苦,不是在生下他之后,衣之于身,念子之寒。食不甘味,恐儿有饥【1】,一个好阿母,她将她的孩子诞生于世,只是因为,这个世间很好,所以要带他来看看。可……”
我感到他在我身后略略一愣,他轻抚着我的手,停了下来。
“陛下,时疫未休,谈这话是不合宜的。我乏了,想先歇下了。”我低低地说,想要避开这个话题,拉过丝衾,佯装睡去。闭上双眼,见到的却是那年夏日流转的月色星辉,以及清辉下,他几乎破碎的身影。
但紧接着,我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句:“难道这个世间不好吗?”他依旧不改笑音。
我没有接过他的话。
他却在我的耳边继续说:“生于皇家,万人之上,身份尊贵,锦衣玉食,难道不好吗?”
我还是没有言语。
过了片刻,我的耳边又传来了他的声音,似乎依旧带着笑,可这笑显然比之前淡了一些:“天下之大,四时多变,蝗旱洪涝,饥饿冻馁,疫病死丧,无可避免,可是代代如是。如今世间,不过是照样延续着这些罢了。”
我依旧沉默着,没有回应,但眼前有些模糊了起来。
他没有停下,可这笑却更淡了,仿佛成了自嘲:“朝堂之上,忠良奸佞,譬如人心,难以用一句好坏,一概论之。谁的朝堂,是干干净净的,谁的朝堂,皆是忠臣良臣?自古便是如此,如今世间,也是一样。”
好像有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我咬住了丝衾的边缘,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接着,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落在了耳边:“你终究还在记恨朕没有处置成都侯之事。”
两年多了。他的孩子都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
我们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之后,他很少再与我讲前朝之事。就连“朝堂之上”这几个字,对我而言,已经变得陌生。除了我所看的左传,庭院深深,殿阁寂寂,还有哪里会听见这个词呢?
如今这个词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好像心头的一层坚冰被轻轻一敲,而击碎了。好像伤口的旧痂被轻轻一撕,而掉落了。
直到击碎了,掉落了,才发觉,心口依然含隐痛,伤口依然在渗血。
我转过身去,看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