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春归
第118章春归
在我渐渐好转的时候,这个被证实了有效的方子,被带到时疫盛行的各地。
陛下还特意下了诏:
春之将至,阴阳易位,四时失序,当暖反寒,民困于疾疫者众,豫州颍川尤剧,失亲丧故者,不知凡几,是为“鸿雁于飞,哀声嗷嗷”。朕遍闻哀声,深为所痛。责令光禄大夫、太医署医工二十名巡行疫病盛行之郡县,指导医案。连翘、麻黄、甘草、杏核仁等疫病所用之药,由朝廷购置,送抵疫病所困之郡县。
郡县当于各处设立药棚,初现疫病之兆者,隔绝于一室之内,不至痊愈,不得出户。医工、亭长、长吏日予以医药饮食,不得有怠。
疫病致身故,而不能葬者,郡县当以槥椟葬埋。疫病所致,鳏寡孤独者,郡县当予钱一千,终身廪食。疫病郡县,是年减赋钱,为半。
……
陛下的诏书之中,虽然提到了阴阳失调,四时失序,乍暖还寒,但随着我身体的好转,似乎感到阳春也真的来了。
首先感受到春信的是桃树上的花苞,它们沐浴着阳光,羞怯地绽开了笑颜。我所在的殿阁之中,天光云影无需经过琉璃屏风的过滤,在入室之前便已晕染成了粉色。接着感受到了春意的,是我的身体,它好像已经禁不住窗外那一方天地山水的召唤,要迫不及待地去往春风的怀里,山水的臂弯,做它的自然之子。
在我感到身体无虞之后,又在这个寝殿之内隔离了七日。
七日之后,陛下也来了。太医令最后一次为我诊了脉,他眯缝着眼睛,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遍他的口头禅,未至“世代为医”这一句,又被陛下打断了,不过这一次声音并不严厉,反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太医令抚着自己白色的长须,颇为感慨地说:“婕妤福泽深厚,观此脉象,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这么多关于脉象的“不”字,虽然依旧不明其意,但也能知道这些皆是好的表征。
“那我可是已经无需在此处禁足了?”我脱口而出,问道。
太医令慢慢悠悠还未作答,陛下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怎是禁足?朕可从未下这样的令。”
我朝他嫣然笑道:“那是我自己禁了自己的足了?”
“不知是何人,高热将近一旬之久,起不来身,动弹不得,只剩了满口胡话的?”他抚摸着我的头,这样调侃着,说着说着,笑容却渐渐地收了,眼睛似乎又变成了雾蒙蒙的一片。我正想问“满口胡话”是什么内容,却见他已经移开了目光,对着太医令问道:“婕妤是否已经恢复如常了?可还需要再静养数日?”
我听到“静养”这两个字,扯了扯他的衣袖,含着委屈低声道:“我已静养了大半月之久了。若是再静养数日,我连这殿中有多少块砖石,都快数清了。”
好在太医令有着五十二年的行医经验,这般丰厚的经验,使他虽然对疾病的治疗有些疑虑,但自信于疾病预后,而没有含含混混地应了陛下的话,只是稍作提点道:“婕妤大病初愈,体内仍有亏虚,但基本无碍,只需注意,不宜过劳、疲惫,日后当心风寒即可。”
我舒了一口气,肃立一旁,朝这个老者行了一个端正的揖礼。我的行礼却使得太医令那沉沉的眼睑张开了,好像从一个梦里惊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混黄的眼珠。
“婕妤,不可,不可!”他慌乱得几乎要跌倒在地上,“臣只是一介医工,微末之流,怎可受婕妤之礼?”
陛下有些愣神,想来阻止我,但见到这个老者的慌乱无措,有些啼笑皆非,他朝我苦笑道:“你可是大病初愈糊涂了?朕来此处,你都不曾同朕施礼,太医令不过是许了你出门,何故要——”
我没等他说完,肃然朝那位老者道:“我非以婕妤身份施礼,而是为天下疫疾之人,朝医者仁心施礼。”
太医令有些定定的,嘴唇动了动,却一时失语,但他缓缓起了身来,眼神从慌乱和难以置信,变作了安然与坚定,他轻轻拂了拂衣衫,端然而立,好像不再是老态龙钟的模样,而重新变作了一棵青松,他同样朝我回了一个深揖。
陛下执意要扶着我,从而限制了我投入到三月芳菲之中的脚步。但走出这个殿的时候,我的步子却缓了下来,不由回头望了一眼。朝夕相伴了十八日之久,这是我第一次从外面看这个殿阁。
这是一个古朴雅致的飞檐建筑。从外面也能一眼注意到这个建筑的窗户之众,每个窗棂皆雕镂成不同的样式,我能辨别出来的,便是梅花、芍药与桃花的形状。未央宫的殿阁多以龙凤螭虎青雀为饰,这里却多以花卉草木为题,仿佛也要将建筑的每一寸都融为自然之景的一部分。
殿阁下的石阶也并非用常见的汉白玉铺就,而是用了寻常的石板,上面有着隐隐的青苔的痕迹,仿佛被太液池的水浸润过,从而形成了湖景与建筑的天然过渡。
这个殿阁不高,平时掩映在高大的树影之中,并不起眼,我甚至从未发现这儿别有洞天。殿门的匾额上有三个篆体的大字,我蹙起眉,费力地辨认“殿”字前面的两个字,陛下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身后朗声念了出来:“此乃,骀荡殿。”他顿了顿,似乎看我依旧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又补充道,“取自春风荡漾之意。”
“真是名副其实了。此处虽是禁足之地,景致却得天独厚,我甚至觉得,比章华台更胜几分。”我点评道。
“你离了章华台十八日,又昏沉了这么久,可还记得你的寝殿什么样?”他笑吟吟地问。
我轻轻朝他的胸口推了一把:“陛下,我只是昏沉,并非失忆。”
“看来真是好了,力气也回来了。此前可是连擡手的劲儿都没有。”他抓住了我的手,笑道。
我忽然又想起了他提到的梦中的胡话,生了好奇,试探地问道:“陛下,你可是在我高热之时来看过我?”
“当然。你病成那样,朕如何放心得下?”
我想起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梦,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归来,归来,答应朕,归来。那不是我母亲的声音。那是他的声线。一声,又一声,将我从无垠的黑暗里唤了回来。
“看来,那几日我才真像是失忆了似的。陛下说我满嘴胡话,那究竟说了什么?”我拉了他的胳膊,带着一丝撒娇问道。
他听到这个问题,却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了一丝疑虑,但很快笑了出来,拍着我的脑袋答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喊你的阿母而已。”
“阿母?”我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我真的在这个时代待得久了,连“妈妈”这个自牙牙学语伊始就挂在嘴边的称呼都自然而然变成了“阿母”。
“怎么了?”他大概见到我这般难以置信的神色,问了一句。
我不好意思地朝他回了一个微笑,又问:“陛下来看我,竟不怕被我传染了时疫?”
“朕心里担心着你,又不得见,可不比得了时疫好受。”他说这话的语气淡淡的,却让我的内心受了触动,我的脸有些微红,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含羞带怯往湖畔走去。
“你要去哪儿?”他赶上来,又扶住了我。
“好不容易出来了,自然要到处走走。”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方才太医令的话,你可是忘了?不可过于劳累、疲乏,需多歇息。朕还是送你回宫吧。”
“对了,我的宫里人,她们可都安好?她们之中可有人被我感染了时疫?”
他愣了愣,这表情告诉我,他并未关注过宫内侍女们的安康,不过,须臾,他身边的李内侍朝我们做了一个深揖,回答了我的话:
“奴婢回赵婕妤的话,章华台宫人皆安好,她们先前被送至宫外,隔绝查看,未得时疫之人七日便回了。有四五染了疫病之人,尚在宫外。幸亏婕妤先前试出了行之有效的药方,药方一出,她们不日皆已痊愈。只是宫外如今时疫未绝,京兆尹中,疫病之数仍旧有不少。官道已经封了。谨慎起见,皇后殿下下令要这些病愈之人在宫外再行隔绝些时日,及至京兆尹中不再有时疫,才许她们回宫。”
我听见她们都安好,松了一口气。清风拂过湖面,又拂过我们的脸,带来了蓬勃的春的气息。不过,我怕信步走走,也要被陛下扶着,这样一想便作罢了,同时也想尽快知道宫人之中谁得了疫病,便只是恋恋地回望了这片春归的土地,然后上了他的乘舆。
马车经过飞阁辇道,羊肠小道渐渐变宽,成了驰道,草地化作了白玉铺就的地面,高大的树木变成了高耸的朱柱,此前未曾来得及告别的景致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走近了细看,这景致却也不是熟悉的。寝殿之内,朱漆的屏风变作了与骀荡殿相似的琉璃屏风,不过,这架屏风更加新,也更高大,在晌午的阳光下,流光溢彩,像是将整个春天的色彩都凝固在了里头。
梳妆台上不见了蟠螭纹的铜镜,而是换做了一个八角的菱花镜,莹莹地映着昼光,以雕刻的牡丹作为花形钮座,四周镂刻着错金银的麒麟、凤凰、鸾鸟的纹样。四尺高的红珊瑚似乎是我熟悉的,是原先春宴上赢得的奖赏,陌生的却是红珊瑚的数量,由一株变作了两株,相互辉映,盈盈耀眼,让黑漆的案几也流淌着红光,又将窗外的桃花粉面染了一抹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