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连翘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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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连翘

第117章连翘

“醒了!醒了!”

“太好了,婕妤醒了!太医令!太医令!”

又是这个似曾相识的孩童般天真高亢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兴奋又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消失。这个声音似乎在昨天刚刚听见过,又似乎离上一次出现这个声音已经过去了三日,五日,甚至十日。

我不知道自己在黑色的波涛里沉浮了多久,但这个声音的出现,让我知道,波涛已经消失,光亮替换了黑暗。我从这样的水面里出来,大口大口呼吸着难得的空气。

“这次婕妤的气色看着比三日之前要好些了!太医令,这次应当真的快好了吧!”

很快,伴随着更多急促又慌忙的脚步,这个兴奋又高亢的声音又回来了。她脚步轻快地回到了我的榻前,将榻上的幔帐拉开一条缝,让更多的光影进入到这个阴沉沉,充满了病气的地方。

昼光透过琉璃屏风,充作了霞彩,落到丝衾上,落到我的手上,应当也落到了我的脸颊上。那是我在黑色的或是勉强的黑白世界里,不曾看见过的色彩。

一块薄薄的丝绢也随着着霞彩落到了我的手腕上,紧跟而来的,还有一只手。这只手瘦骨嶙峋,依旧发着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不过这一次,这只手没有打滑,而是精准地找到了它的去处。

沿着这只瘦手往上望去,我又见到了那张数日前经历了黄土地山崩与泥石流的脸,这张脸如今又恢复了他平素的祥和与平静。他眯缝着眼睛,眼睑沉沉地像是灌了铅,让我怀疑他是否已经数日未眠。而脸上的沟壑经历过由冷汗充作的暴雨猛烈的冲刷,比记忆中更深了一些。沟壑里盛着几日未曾梳洗的泥垢,使这张脸显得黑了不少。

“太医令,怎么样了?婕妤怎么样了?”立在一旁的侍女急不可耐地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她的焦急更加反映出了她的年轻与不谙世事,哪怕是陛下也不会这么快地打断一个正凝神诊脉的老者。

这个老者朝她微微侧目,从他沉沉的上下眼睑之间或许正发出一道指责的光芒。但年轻的侍女立在一侧,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焦急而又兴奋,脸上依旧包着丝巾,并看不到太医令眼中的指责之意。但她的焦急,也是我的焦急。

又过了半晌,太医令终于微微睁大了他的眼睛,然后嘴唇抽动了一下,却不是回答侍女的问题,而是朝着跟随而来的两位静立于屏风之外的医工说道:“原方之中,连翘为几何?麻黄为几何?”

医工没有一刻犹疑,朗声答道:“回太医令的话,原方之中,连翘为一钱,麻黄为一钱。”

“速拟新方,连翘增至二钱——”

这个医工却没有立刻称诺,而是有些迟疑地问道:“太医令,连翘乃草中下品,如此增加,是否太险?万一,万一……过犹不及,伤及脾胃肝肾,如何是好?”

太医令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如今高热虽缓,病势稍见起色,可温病依旧未去。温病若是及至七日未去,比之脾胃肝肾之伤,更险峻。连翘主寒热、结热之病,今日鸡鸣时分已用一贴,有所效用,当加量用之,或许可见奇效。”

但良久没有听见竹简翻开的声音,也没有笔耕不辍的声音。屏风后的二人,依旧呆立在原地,像是依然在犹豫,或是没有听清,并没有提笔写下太医令新拟的药方。

太医令也注意到了。他缓缓地从我的榻前行了一个长揖后起身,直起腰时似乎也有些目眩,往后踉跄了一步,旁边的侍女赶忙扶住了他。太医令站稳了之后,挥手示意这个侍女回到她原来的位置,自己则缓步走了开去,绕到了屏风之后。

屏风后的男子见太医令出来了,其中一位赶忙上前,双手扶着这个步伐不再稳健的前辈,慢慢往案几的边上走去:“太医令,您年事已高,殚精竭虑,一连数日不眠不休,查看婕妤病势与新方子的药效。吾等身为后辈,甚是钦佩,应当效法。只是,只是……”

太医令侧了侧头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他从上下眼睑之间透出的那道目光应当在质询:“只是什么?”

医工与他共事多年,所以一下子就领悟到了他目光的含义。当然也有可能他并没有注意这样的目光,只是话既然已经出口,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

“——吾等不解,为何药方之中,独独只用寻常可见药材?如若为了去除温病,那么沙参亦有除寒热之功效,且属草之上品,久服亦对身体无伤。而玉芝,则主咳逆上气,益肺气。婕妤高热数日,肺气定有所伤,想必也有裨益。可您这三日以来,已经拟了五个药方,却不见使用这些名贵药材,偏以连翘、麻黄为主,辅之以杏仁核等物。尤其是麻黄性强,见效虽快,但为虎狼之药,用之不慎,极为伤身。”

太医令这才不紧不慢开了口:“你觉得吾如今年迈,以致糊涂了,是吗?”

这话让这个医工慌乱了起来,他一下子放开了扶着太医令的双手,使得这个年迈的太医令几乎又是一个踉跄,还好他已经走到了墙边,往一旁靠了靠,暂时稳住了身体。

不过他倒是没有责怪年轻人的莽撞,而是说起了他的口头禅:“吾行医五十二年——”

他这话缓缓而出,还未说到第二句,只见年轻的医工在一旁作着长揖,打断了这话:“小辈不敢!太医令已得五十二年的行医之道,又执掌太医署与诸医已有三十余年,家中自曾祖之时,便世代为医,更有不少为皇家医官。小,小辈,小辈怎敢质疑?只是寻常药物见效慢,而猛药伤身,吾等担心,若是赵婕妤此次因用此险药而凤体有损,哪怕性命无虞,来日陛下必定怪罪。如此一来,恐怕有误您这一世救死扶伤、累累之功啊,更会累及家族,还是三思而后行,谨慎行之为好。”

“是啊,太医令。天家之中,什么名贵之药不可得?为何不以沙参、灵芝、牛黄等入药?或是将连翘一味,以沙参代之,而麻黄一味,则以牛黄替换之,药性更为温和。且名贵医药,稀世之药,往往有奇效。”另一个年轻的医工补充道。

太医令看着他们两张年轻的面孔,缓缓擡起头,抚了抚自己的长须,他的眼睑似乎还是沉沉地盖着他的眼珠,可他的声音却丝毫没有这样的疲惫:“是,你且说了,此乃天家之中。可是,天家之外,该何如?”

“天家之外?这……”他面前的两人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得了时疫的,合宫之内,唯赵婕妤一人,可是宫外呢?”太医令好像看出来了这两位年轻医工心中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的不解,又补充问道,“宫外疫病,如今有几人?”

医工有些迟疑,他大概还在思忖,为何太医令要顾左右而言他:“颍川一郡,疫病之症者,不计其数,多达千人,如今已无法查阅具体之数。而因疫病丧生之人已经高达三百五十余人,也就是说,每过一日,便有百人因疫病而亡殁。如今颍川郡已封了要道,可周围郡县仍有疫病出现,就连京兆尹中,时疫之数,也升至百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这些数字可能铭记于他的心中已经多时了,可是说出口,还是令人心惊。

“千人得疫,三成死丧。”

我看见太医令抚了抚自己的长须,他的声音沙哑了一些,仿佛那喉咙里含着泪一般。他用这样沙哑的声音接着说:“天家——天家自可以用名贵之药。人参、灵芝、牛黄,唾手可得,视为寻常。可这些同样为疫病所困之人,他们去何处寻得这般药材?纵然以人参、灵芝、牛黄等物试得良方,可称之为通行治疗之法?可为普通百姓所用?”

“这……”两个年轻的医工怔怔地呆立在原地,一时失语。

半晌,才有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其他人,其他人难道不可以之后再行试得他法……”

“疫病死丧,一日便超百人。‘之后’?哪里有这么多‘之后’?死丧之人,可有‘之后’?病重之人,可等得到‘之后’?”我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接着又是两句沉重的话,从那沙哑的嗓子里说了出来,好像是从我遥远的梦境中那无穷无尽、蔓延在天地之间的泪水里喷薄而出的一样:

“谁的命不是命呢?”

“吾为医者,要救的,难道,只是婕妤一人?”

我的心因这样的话,震颤,共鸣。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一开口,却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一咳嗽,才发觉喉咙里剜着血肉的感觉并没有好转,依旧像是黑夜中跑了很久很久之后的腥甜味与苦涩味交织在一起。

侍女赶忙来拍我的背。

“水——水——”我虚弱地对她说道。病中的水有着安慰剂一般的效用,就像即将旱死的植株得到了甘霖,有了甘霖,就有了希望。

我对这个侍女说道:“请让医工,速去,煎药。”侍女露出来的双眼里有些疑虑,她大概也听到了太医令与两位年轻医工的争执,我又说:“按,太医令之言,煎药。”

“婕妤,奴婢——奴婢方才听见,听见——此方凶险,或许伤身,是否先告知陛下,再做定夺?”这个侍女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像是私语一般,生怕被不远处的医工与太医令听见了,因为多嘴多舌而遭了埋怨。可她清亮的眼神告诉我,若是她不向我说明这一切,心里似又不安。

我轻轻摇了摇头,眩晕的感觉还在,但已经比地震的余波都轻了一些:“我不怕。”

“婕妤?您可能没有听见,可奴婢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这个药方……”她以为我没有听清楚,所以还要努力跟我解释一遍,就像是充当了医生或护士,要在手术之前让家属签署知情同意书一样。她试图让我明白其中极有可能存在的不良结果。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怕。”

“婕妤,还是先告知陛下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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