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墨纸
第116章墨纸
这一次,我没入的不是纯粹的黑夜,不是没有光亮的黑夜,因为这儿有声音,细微又遥远,但它们也是声音。声音是光亮的一种。
声音很遥远,所以光亮也很遥远,只是斜斜的写意的一抹,好像是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之中,大自然的笔触不小心在墨色的纸页上碰了一下,而在它的边沿洇开了一些白色。这样的白色,这样的光亮,若不仔细,甚至是看不清晰的。
墨色的纸页铺陈得很远,朔风卷来,将那远远的边沿折了起来,做了黑色的墙,在那之上,又折叠了一次,充作了黑色的屋顶,而那白色的失误了的笔触,反倒成了那黑墙上的一道窗户。
可惜这洇开的范围太小,使得窗户也太小,这个由墨色的纸张折叠起来的屋子黑洞洞的。
黑色的墙面,落下黑色的阴影,黑色的屋顶,投下黑色的阴影,一团一团的阴影交织在一起,使这个屋子比平旦时分的街巷更黑。
殿阁深深,影影绰绰,这好像是长信宫的殿阁。冷风凄凄,阴风阵阵,却又像是凤仪宫的殿阁。幽昧不明,寂静无声,好像又变成了长清宫的样子。
我缓缓走近,从墙面与屋顶投下来的一团一团的阴影却随着我渐渐走近的脚步蠕动了起来。它们化作了一个个人形。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一个个的人,因为都伏在地上,看起来才像是扁平的影子。
这些阴影都动起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们的面貌。
这是一张微胖的圆脸,眼睛被脸颊的肥肉挤成了三角的模样,嘴角露着半永久似的谄媚的笑。这是成都侯的脸。
另一张是眉目疏朗的方脸,眉毛与两边的鬓发都已经染上了白霜,却依稀可见旧年的英俊,他的嘴角露着凄然的笑。这是乐昌侯的脸。
还有一张是轮廓分明的长脸,他有着成都侯一样的鼻型,却有着太后一样的眉眼。他的嘴角也露着笑,笑容将他的法令纹深深刻在了脸颊上,把他的脸分成了上下两半,从上半张脸看去,他是肃穆的,不怒自威,盛气凌人,而从下半张脸看去,他又是冷笑的,嗤笑的,不屑的。
——这是一张我未曾谋面过的脸。可成都侯讨好似地望向他,乐昌侯讥笑着望着他,他们的笑都在告诉我,与这张脸匹配的名字,那是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的脸。
而在这些阴影的最中间,是一张端方的妇人的脸,鬓发上也已经染了些岁月的风霜,但依然掩盖不了曾经的眉目清秀,她的唇角挂着慈善的笑。这是太后的脸。明明是最惹人注目的位置,却被旁人落下来的一重一重高大的阴影所遮盖,所压制,从而看起来,仿佛也跪在地上,成了一开始我所见到的扁平的模样。
这些阴影的后边,却还有一张脸,在这些面孔之中显得格外年轻,宽脸无须,目光炯炯,他头上戴着介帻,脸上含着作为后辈的谦卑的笑。
——这也是我素未谋面的脸,但无需其他人用他们的目光来告诉我他的名字。当然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向他。他太年轻了,年轻到单薄,单薄到让人忽略。只有我看见了他,他只消站在那里,我便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一直都在我的心底埋藏着,作为最深的隐痛,这张脸的名字叫做王莽。
这些阴影慢慢变动着他们的位置,这里只有一处熹微的光源,这光不时将一个人的阴影拉得很长,将其他人的阴影拉得很短,或者干脆藏匿起来。这光不时将一个人的阴影拉得很宽,又将其他人的阴影拉得很窄,或者几乎拉成一条细细的线。但总有人占据了最满的位置。
阴影有时候也意味着光亮。没有光亮,就没有阴影。阴影越长,越宽,他背后得到的光亮就越多,就越满。光亮越多,他的声音也越加高了起来。
黑色的墙面,黑色的屋顶,黑色的地砖,黑色将这个空间拉成了一个无限的空间。或者说,这些阴影里的人,他们将这个有限的空间,当作了无限的天地。他们沉浸其中,在这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争论不休,开口闭口都是社稷,口口声声都是天下。
我走近了,问道:“天下,何为天下?”
“昔秦王扫六合而天下一统,这就是天下。”一个声音这样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就是天下。”另一个声音这样说。
“天下是万民。黎民苍生即是天下。”还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那——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我又迟疑着问。
“天下——自然是天子之天下。”谄笑着的人开口了,“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1】”
我在他的并不高大的阴影里悲戚地摇了摇头。他笑起来,三角眼深深凹陷下去,在眼眶投下来的阴影里,眯成了一条缝,所以他看不见我在摇头。
“天下是刘家之天下。”凄然笑着的人也开了口,他的笑却更加哀戚,“高祖受国不详,为天下王【2】。代代传之。今为十世。”
我在这个身量很高的阴影里摇了摇头,泪水渐渐迷糊了双眼。他仰天长啸,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他似乎想要问天,似乎想要问汉室的祖先,所以也看不见我在摇头。
“天下是天子之天下,是刘家之天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些许讥笑,“可天子是刘氏与王氏之子,刘家的天下,自然——也是王家之天下。”
我不停地摇着头,无声地哭泣着。他说完那句话,从讥笑变成了志得意满的大笑,他仰头开怀大笑,是想象中的枭雄与权臣的模样。他既仰着头,所以也看不见我的摇头和哭泣。
太后的嘴唇在阴影里动了动,这样的唇形,看起来,像是要说“天下是吾子之天下”,或者像是“天下是王氏之天下”。
吾子与王氏,这两个口型太像了,在黑色中根本分辨不清。我想要仔细听一听,可她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被一重一重的阴影笼罩着,没有其他人看清她的唇形,她的身形太过纤瘦与小巧,也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想要开口。
我摇着头,她通过一重又一重的阴影望出来,自然也看不到我在摇头。
我从无声的哭泣,已经变成了隐忍的哀泣,可我的声音被一个谄笑声,一个长啸声,一个志得意满的大笑声盖了过去。也没有人听见我的哭声。
“天下,是能者之天下。”
在这些重重叠叠的笑声里,又出现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年轻的声音。这个声音从这些人的身后传来,随着这个声音而来的,是一道灼灼的目光,像一道锋利的寒剑,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天下之大,能者居之。”他又说。
可我还在摇头,泪水在我的脸上淌着,从这样的泪眼里看出去,这些阴影又模糊了起来,而黑色的墙面,黑色的屋顶,又投下了更多的阴影,重重叠叠,影影绰绰,这些阴影又幻化出不同人的样子。这些人却与那些这些笑着的人不同。他们的脸上只有悲哀的颜色,只有尘土的颜色。
有人也是一双三角眼,眼皮耷拉下去,好像在麻木地诉说着日复一日披星戴月劳作的疲惫。
有人也是双鬓斑白,可脸上明明尚且皱纹寥寥,这些白发只是无声地控诉着岁月的不公。
有人也有着深深的法令纹,皱纹里盛着的却不是皮笑肉不笑的笑意,而是经年累月的黄土和泥斑。
也有人有着眉清目秀的妇人脸庞,可早已失去了丰润,失却了光泽。光泽与丰润都只属于转瞬即逝的二八华年。
也有人依然年轻,可是目光呆滞,没有神采,他们的头低垂着,眼睛也低垂着,像是被压折了脖子一般,他们看不见天空,看不到新一日的红轮,映入他们眼里的,只有干涸的河床,纷飞的蝗虫,和枯萎的植株。
他们都伏在这些高大阴影的周围,成为了这些高大阴影中的小阴影,乍一看去,甚至隐匿其中,看不到踪迹。但是数量越来越多,一圈又一圈,一圈圈围绕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延伸到这个有限的天地的尽头。
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这样望去,这些小阴影在泪光中折射,仿佛还在不断增长,往外溢出去,似要突破这个墨色的纸张做成的四合围墙。
尽管,这个黑色的围墙看过去,就像铜墙铁壁,坚如磐石,固若金汤,不可动摇。只有我知道,那只是一张墨色的纸张,就像薄如蝉翼的宣纸一样,一戳就破了,一推就倒了。哪怕是大自然的笔触稍稍用力,这张墨色的纸就会被光亮洇破。
“那你说,天下,是谁的天下?”
那双年轻的眼睛依然钉在我的脸上,目光炯炯,像是燃着火苗。这个声音跟这个目光一齐到达了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