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药饮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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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药饮

第115章药饮

鸡鸣三声没有唤出扶桑日,可是这样一重又一重无数个声线叠加在一起而形成的高声呼救,唤出了晨曦的微光。

我睁开眼睛,熹微的天光透过琉璃屏风变成了丹霞的色彩,让我分不清现在究竟是早晨,还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我侧过头去,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紧紧地包着一块丝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我望着这双陌生的双眼,想开口询问她是谁。可是喉咙里依旧如同刀片剜着血肉,苦与涩的味道弥漫在喉咙里,好像满腹都是苦水。

“婕妤醒了!”这双陌生的眼睛里露出了兴奋与难以置信的光芒,但她并没有走近过来看我一眼,而是朝着殿外跑了出去:“太医令!太医令!婕妤醒了!赵婕妤醒了!”

“好,好,好!”这是一个苍老,但听起来却精神矍铄的声音。他一开口没有陈述自己五十二年的行医经验,以及任太医署之首三十余年,让我一时几乎难以辨认这个声音到底是属于谁的,唯有不急不缓、不紧不慢的语气,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或许昨日才刚刚听见过,或许已经离上一次听见这个声音已经过去了三日,或是五日,或是七日,就像我在纯粹的夜色中行走与奔跑的时间一样长。

可那里,没有日出日落,没有斗转星移,甚至没有天与地分割的痕迹,时间成了永恒的概念,也好像失去了它的本意。

这个声音很快化作了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与方才那个轻快的脚步声一齐,到我的卧榻的幔帐之前停了下来。

我的手腕上被盖上了一层丝绢,太医令跪在我的卧榻之前,凝神诊脉,他眯缝着眼睛,良久不言,好像也进到了一个梦里。

他的梦里或许也有灵幡与秃鹫,有柳木的薄棺与哀戚的丧乐。

因为我模模糊糊地从那幔帐的缝隙里看到,那张干涸的黄土地一样有着重重沟壑的脸,像是突然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垒在他眉间的黄土堆不断地颤动,引起了一场山崩。冷汗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流到他的干枯的脸颊上,又从脸颊上流到曲折的下颌,再从那里滴落,那是山崩引起的泥石流。

这场来自于他内心与他身体的地震,让他的手也颤抖了起来,他的手指在我的手腕上游走,丝绢太滑,好像让他的手指在上面不断打滑,不断跌倒,失去了脉搏的位置。

他似乎也病了。我回忆起我的梦境,那哭泣的人里,似乎也有他的脸,他也在哭泣,他也是哀哀苍生的一员。

——可是他明明属于白天,他属于天光云影之下的人群,这里没有薄雾笼罩,也有太阳正在升起,或者将会升起。

“太医令,你病了吗?”我开了口,却无法像梦里一样发出声音。

“太医令,你怎么了?”旁边蒙在丝绢之下的嘴巴帮我问出了这个问题,她的声音高扬,充满着孩童般的天真,似乎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她对太医令的关切却好像只是寒暄与话题的引子,“赵婕妤可安好?昏睡了这三日,可算是醒过来了,是不是快好了?”

太医令没有回答她的话,甚至没有睇眄她一眼,只是用另一只发颤的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随着他的手背推开了眉间与额头经年累月的土堆与沟壑,他的眼睑也被拉开了一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而不再只是那沉沉的上下眼睑之间的一道若有似无的精光。他的眼球是昏黄的,浑浊的,那里射出来的并不是精干和自信,而是恐惧与哀伤。

“陛下日日派人来问赵婕妤的病情,今儿总算有了好消息,奴婢已让人传话去了。陛下也总算能安心了。”旁边的侍女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

除了她口鼻上包裹的丝绢,她好像并不理解,时疫究竟意味着什么,尤其是来势汹汹,尚未找到治愈之法的时疫。她立在一旁,同样看不见这个跪在塌前静默无言的太医令眼里的忧惧。

“太医令,这是否是昨日夜间给赵婕妤灌下去的药方的效用?这几日若是再这般喝上几回,赵婕妤就可以恢复如初了?那太医令可是立了大功呢。”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连眼睛里也露出了天真的笑。

我与她非亲非故,她必定也不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病愈而高兴。不过很快,她接下来说的话,解释了她高兴的缘由:

“陛下看重赵婕妤,到时候定是人人皆有封赏!奴婢这次被派来这儿照顾赵婕妤,算是因祸得福了。此前,听说是时疫,大家都避之不及,人心惶惶,都不敢靠近建章宫,更何况皇后早就在六宫下了令,除了个别的医工与侍婢,谁都不让踏入建章宫一步。”

本来,太医令诊脉应当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好仔细分辨丝绢之下脉搏细微的声音,或许还需要分辨病人的喘息声,以判断是否不利肺窍,如有可能,还当问病人一些问题,好完成中医中“望、闻、问、切”除了“望”这一项由于厚厚的幔帐与身份的阻隔而未能进行的其他各个工序。

可太医令并没有打断身边这个絮絮叨叨说着话的侍女,他的手指还不断地在丝绢上打滑,滑倒又爬起,爬起又一次滑倒。他好像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我的脉搏。

侍女没有注意到太医令的异样,她的话如同滚珠一样出口:“奴婢本就是建章宫这儿收拾花草的宫女,年纪小,如今才十五,家里又穷,平日里总被其他的宫人排挤欺凌,没人愿意干的活儿才派给我,这次也是一样。大家都道这时疫凶险,外头死人都堆成了山高。可谁知,这竟是个好差事!太医令,你说是不是?赵婕妤是不是快好了?陛下到时候定是要论功行赏的!”

太医令没有打断她的话,她的话却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

“见过陛下——陛下留步——”这好像是门口侍卫的声音。他们严格奉行着命令,不让任何人踏入这个充满了传染病毒的房间一步。这是最后的一道防线。

太医令收回了他的手指,换了一个方向跪地。而这个侍女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难以相信自己的神力,只是口中多念叨了几次“陛下”,陛下就出现在了这里。

“赵婕妤怎么样了?她已经醒了,是不是?病情有起色了,是不是?已无大碍,是不是?”他的一连串是不是,大概把殿外的人也搞懵了,他们只负责殿外的看守,并不知道殿内的情形。这个焦急的询问声很快变作了不耐烦的命令:“让太医令速来回话!”

太医令生怕自己身上也沾染了病毒,虽然他现在汗涔涔的,额头上淋漓而下的冷汗流到他的眼睛里,让他的双眼重新变成了睁不开的样子,可那上下眼皮里透出来的光依旧是不安与慌乱的。他并不敢走出这个寝殿,只是跪地膝行着,来到了殿门处,隔着门,朝着陛下作了一个长揖:“陛下,臣在此。”

陛下并不追究他的失礼,或许也深知在这样的情况下,礼也是次要的:“可有为赵婕妤诊过脉了?婕妤现在如何?可好些了?”

“回,回陛下,臣,老臣刚刚为赵婕妤诊了脉,赵婕妤,她,她——”这一次他居然忘了他的口头禅,回话的声音也不似以往,而是舌头打着颤,与他方才的手指一样。

“她怎么样?快告诉朕,她怎么样?”尽管没有说口头禅,但他支支吾吾的回复,依旧让陛下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

“臣不敢欺瞒陛下,赵婕妤,赵婕妤脉象微弱,如若游丝,难,难,难以寻得——”

“什么?”虽然太医令还尚未来得及解释这样的脉象究竟是什么含义,但这样的表述配上这样的语气,似乎已经不需要进一步的解释了。

陛下似乎颓然地往后踉跄了两步,但很快被身旁的人扶住了:“陛下当心。”

良久,他终于定了定神,问出了一句:“并不好?”他的语气也是虚的。

“陛下恕罪!臣不敢有半句虚言,臣与太医署医工共商治疗之法,原以风寒温病之法用药,加足药量,此法用于民间疫病患者,不乏有用之有效之人,故而才敢用于婕妤身上。一剂下去,婕妤似有起色,可今观之脉象,反而无益,高热退而复来,比之原先更甚——”

“糊涂!此次时疫一直未得通行疗法,你却说,此方不乏用之有效之人?既然用之有效,为何不大力推行?你告诉朕,有效之人为几何?有几成?都是何人?是体弱妇孺吗?”

“回,回陛下,是臣糊涂,此方用于疫病之人,唯一成有所起色,高热退去,多为,多为素日强健之人,非,非体弱妇孺——”太医令回话的声音在发颤,他的身子也在发颤。

这样的颤抖让他的回复更加缺失了信服力。如今,哪怕是他想起来他口头禅中的几个令人心中生畏的数字,也来不及了。在这样失去信服力的时候,五十二年,三十余年,世代行医,哪怕说出了口,也反成了一种嘲讽。

“那你如何敢用于赵婕妤身上?”陛下厉声责问道。

“陛下,陛下恕罪——臣等无能。如今因时疫丧生之人,日益增多。仅仅颍川一郡,丧生人数已报至八十一人,短短三日,便翻了四番。其年岁从幼子至高年不等,青年、壮年丧生者,亦十之有二,其中尤以妇人居多,妇人之中,气血本弱,阴虚阳亏者众。如今太医署众人皆夜以继日,翻阅医书,查阅古方,实在别无他法,若是有所成效,哪怕唯有一成,也需得尝试。”

“此方如今并无益处,又该如何?可还有办法?”陛下好像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愠怒与悲伤。

“陛下,如今之法,唯有不断调整方子,让婕妤试药,或许,或许可解——”

“试药?大胆!赵婕妤金尊玉贵,岂是你们这群庸医的试验品?”这个词让他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隔着寝殿的门也烧到了跪在里面的太医令身上。

太医令本是直冒冷汗,又遇上这足以焚身的怒火,冷热交替,寒暑不均,真的像是被我传染了疫病一般,颤抖得愈发厉害,喉咙也嘶哑了起来:“陛下恕罪!臣也是冒死直谏!时疫病程凶险,实在——别无他法!”

“为何不让余者得了时疫之人试药?”

这句话却让我心里一痛。“他死了,我们也会死。”这句话从梦出来,在我的耳边重新响起,与陛下的声音和太医令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一齐变作了死亡的丧钟。

数不清的柳木棺材出现在我的眼前,因为发烧导致的眩晕,它们从地上排列到了天上。从这些柳木薄棺里齐齐发出着声音,纤细的,浑厚的,微弱的,低沉的,高亢的,沙哑的,哀切的,都交织重叠在一起,成了回荡在天地间的绝望呐喊: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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