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灰烬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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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灰烬

第114章灰烬

这好像是我的母亲,留在我记忆中,最后的声音。

但这个声音也很快消亡了。

我在寂静的子夜里行走,这个夜没有星子,没有月色,一片黑,甚至称不上漆黑,更称不上墨色,记忆中的漆色与墨色,都会泛着光泽,那也是有光亮的。

这里也称不上是寂静。寂静与声音是相对应的。唯有声音,细小的,轻微的声音,才能衬托出万籁的沉寂。一切归于无声,一切皆失了生气,寂静便没有了,就像——不会有人将死气沉沉称作寂静。

而声音也是光亮的一种,或者一旦有了光亮,也会有了声音。一粒石子投进水里,会发出咕咚的响声,然后会从那里荡漾开微波,那微波便是一圈一圈的光亮。雨声一响,淅淅沥沥,就让人见到了天与地之间拉得长长的银丝,银丝就是拉长了的光亮。昼日的阳光洒在湖面,形成无数跳跃的亮点,这些亮点是热闹的,喧嚣的,那是光拥有的独特的声音。松林的绿光远远入眼,就让人听到了松涛。河汉遥遥,星星闪烁,那是牛郎织女的私语。

可这里只有纯粹的黑色。连声音都被这样的黑色吞没了。

在这样纯粹的黑里,天与地真正连在了一起,哪怕突然颠倒过来,地成了新的天,天做了新的地,也是一模一样。它们的交融,让我分不清边界,没有边界,就没有了太阳升起的那条地平线,也失去了东方既白的希望。

我在黑色中不停地往前走,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往前走。没有太阳,没有星子,没有月色,也没有方向。但在我看不到的远方,那里会有一盏孤灯。孤灯长明,在一片黑色的宇宙中,闪烁着它的微光,这微光也是有声音的,纤细的、微弱的、孤独的、柔和的、颤抖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告诉我:归来,归来。

归来,归来。

答应我,归来。

哪怕,隔着千山万山,千水万水,千年万年。

我奔跑了起来。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周边还是这样的纯粹的黑,无穷无尽的黑。我好像还在原地,可喉咙里的腥甜味与烧灼的味道告诉我,我已经跑出了很远很远。这样的腥甜味与烧灼味却很快变成了一种苦味和一种涩味。

苦味与涩味出现在我的喉咙里,让我忍不住呛了出来。

是的,呛了出来。

我听见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出了口,没有被吞没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无边无际的黑色中有了声音,而声音意味着光亮。

在这声音变成的光亮里,我看见夜的黑衣好像在慢慢地褪去,天与地还是混沌一片,但已经成为了平旦时候的样子。我走在这样的凌晨里,周身有些发寒。黑色退去,朝雾之中,周遭的景致渐渐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个尚未醒来的街巷,家家闭户,空无一人。远远的地方,传来了鸡鸣,长一声短一声。它们要唤出扶桑晓日,要唤起早起的劳作之人。但是应和这鸡鸣的,不是睡眼惺忪之人长长的哈欠声,不是慢慢匆忙起来的脚步声,不是渐渐鼎沸的人声,而是野犬的狂吠,乌鸦的嘶鸣。好像只有它们醒过来了。只有它们拥有繁忙的早晨。

沿着这个街巷往前,能看到市集的围墙,围墙很高,应当是被暴雨冲刷过无数遍,锈蚀成了黑色。砖石裂了许多口子,又从这些口子里生出了青苔。墙根底下,有薜荔藤蔓攀援而上,充作了简陋的春色,甚至绿得发黑,不似春色。真正的春光却无影无踪,好像也与这个城镇的人一样,尚且沉溺在梦里,或是不屑一顾。

这儿好像是平县的市集,是我最后一次从蝗虫纷飞的黑云里望过去的模样,又好像是平原郡的市集,门厅寥落,昔攘攘而不复,没有莺歌燕舞,耳边唯闻乌啼。但更像是两者叠加起来的样子。

再往前走,能看到一个市集的旗亭,旧日开市的旗帜尚在雾中飘摇,未来得及摘下。我想走近了看这上面的字样,看那旗帜究竟是平县的样式,还是平原郡的样式。走近看了,冷汗却淋漓而下。

——这不是红色的在风中猎猎作响标志着开市的旗帜,这是惨白的——灵幡。

而耳边的鸦声,好像不似鸦声,呜哇——呜哇——嘶哑的声音,是人的啼哭,是人的悲鸣。

好像整个城镇都在哭泣,而这并不是一个城镇,好像是整个平县、整个平原郡、甚至整个豫州、整个青州,整个天与地,都在一齐哭泣,哭声远在鸡鸣之前就响了起来,而且一直响着,未绝于耳。

我惊得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只鸟却从我身后俯冲过来,朝着市集围墙的墙角冲过去,像是寻到了它的猎物。它从我身边一掠而过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一抹黑色的影子,似乎是乌鸦,可它飞到我的身前之时,看体型,却又变成了秃鹫。这个秃鹫停在了它的猎物前方,缓缓地靠近,我几乎能够听到它利齿的响动。

一步,又一步。

它的面前,是一个与它身材差不多大小的皮包骨头的孩子,这个孩子却好像没有看见这个将要把自己当作盘中餐的敌人,他没有跑开,没有尖叫,他似乎还沉浸在平旦时分的梦里,不肯醒来。

他的双眼紧闭着,脸颊不是鼓鼓的,而是凹陷下去,成了两个深坑,两个深坑的中间连着薄薄的嘴唇,紧紧合着。这个晨雾中的世界是黑白的,子夜的黑色退去了,可是彩色并没有回来。所以这张小小的脸是苍白的,这张紧闭成了一条线的嘴唇也没有丝毫血色。

他的面目似曾相识,好像是几年前在闻道乡的林子里,让我抱过的那个孩子的模样。

长清——长清——我感到背后汗涔涔的,可是长清应当已经五六岁了,不该是这样小小的模样。

我仔细看去,这个孩子的面目又变成了太液池早春冰冷的水里,那个伸开莲藕般的胳膊和腿挣扎的孩子,须臾却无声无息停留*在我的臂弯之中,像是睡着了。

兕儿——兕儿——可是,我记得我尽力把他救出来了,我抓住了那一星半点的浮光,我将他推到了岸边,我听见了他的咳嗽声,伴着咳嗽声,他大口大口地吐出了冰冷的湖水。

我颓然地跌倒在路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孩子的面貌却又变了,变成了我并不认识的样子。

他有着长清的瘦骨嶙峋的身子,有着兕儿被水泡过了的苍白的唇,有着付三郎尚不会走路的孩子的眉眼。好像是无数的孩子的面貌交叠在一起,就像这个扭曲的城镇,一层一层叠在一起,是一个城镇,又是无数个城镇。而这是一个孩子,又是无数个孩子。

贫瘠的,繁华的,寥落的,熙攘的,黑瘦的,白胖的,尊贵的,微贱的,都交叠在一起,同时又一齐失去了它们的等级与特征。

就像病魔与死亡,它们席卷而来,倏忽而至,不会因为尊贵,而放过一个人,也不会因为微贱,而凌虐一个人。

秃鹫在不断靠近那个身体,可它似乎看不见我,就像那个睡着的孩子,看不见这个即将张开巨口的秃鹫一般。可是哭声却越来越响了。那个孩子明明是在沉睡,他只是沉溺在凌晨的梦里。可为何响起来的却是哀歌,是送丧的乐曲?

细细听来,这个歌在我记忆中出现过一次。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唱着歌的人在薄雾微微消散的时候出现了,他们围绕在孩子的周围,哭得肝肠寸断。他们的面目也是似曾相识。

一张年轻的脸,骨骼分明,显出倔强的神情,他的脸上挂着泪水,紧咬着牙齿,眼神也是定定的。这好像是周义的脸。

一张猪肝色的脸,一道一道长长的伤疤,从他的脸颊处一直延伸到脖子那里,像是鞭打而形成的伤痕结了痂,血痂早早脱落掉了下来,可是伤疤却依然是伤疤。泪水滋着他的伤疤,让他的脸更加扭曲。这好像是苏大郎的脸。

一张脸颊凹陷的妇人的脸,眼角与唇角已经起了一道道干纹,每一道纹路都像一条细细的沟渠,眼泪盛在上面,成了沟渠里的水。眼睛迷蒙像是结着一层翳,好像失去了眼睛本来的作用,却独独留下了流泪的功能。头发没有银丝,让人猜不透这个人的年纪,究竟是年长还是年轻。这似乎是兰芝的脸。

一张圆圆的女子的脸,脸上余着冬日里日晒的红斑,有着小鹿一样怯生生的眼神,脸上是被朔风风干了的泪痕,风干了一层,又从小鹿一般的眼睛里流出来,一层又一层。这是月儿表姐的脸。

另一张圆脸,上面涂着细腻的铅粉,涂着鲜艳的口脂,泪水却在上面冲开了一道一道的沟。这是郑昭仪的脸。可当我从下往上看,这张脸略略拉长,铅粉从那上面簌簌地往下掉落,露出了里面斑驳干枯的皮肤。这又成了成都侯夫人的脸。

这些脸重叠交错在一起,又将他们的特征重新排列组合,成了新的陌生的人。

一群陌生的人,却又不是那样陌生,他们有着大众的脸庞,有着寻常的模样,他们就是哀哀苍生。他们却都在哭泣,都在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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